“他是个疯子。”坐在咖啡店座椅上的年轻男人开口道,他的声音有点哑,脸上全部是痘坑和痘印,头发被剃得很短很短,或许是为了让他逐渐明显得秃顶显得不那么明显,也或者是为了所谓的“尊严死”:因为开始秃顶所以立刻开始剃光头,不会显得非常衰败反而有一种不羁的属性加成。
说起来,白敬宇也是这个发型,但他显然不是因为脱发,而且那个人他……真的有可能会脱发么?
范七文擦了擦冰美式上的水珠,新川市当前的温度是20度,喝冰美式让他有点胃痛,他后悔没选热饮,但是热美式肯定不行,那基本上就是喝中药了。坐在他面前的,是死者赵至学……不对,现在确定真名为“林远之”的男人,生前工作过的「熔火娱乐」公司同事。
他没透露真名,那也不重要,因为公司里的人称他“鬼哥”,他网名叫“半鬼”。
“他特别喜欢批评他们组员,而且完全不在乎旁边有没有别人,有老板在的时候他会说,有其他组的人的时候他会说,而且尤为喜欢在他的组员还在公司的时候,对其他人说他组员的坏话,那根本就是在单纯的抨击。
“他尤其喜欢说别人‘不努力’、‘干活不认真’,然后把各种错误一遍一遍的罗列,我不知道这么干有什么好处,但我知道是个人都不会喜欢被批评。所以我就当他是单纯的想让他组员离职。”
鬼哥这样说着,虽然他说话字里行间全部都是听上去严重的指控,但他的表情里并没看出对于“林远之”其人的厌恶,反而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惺惺相惜。
“而且……他开除了四个曾经给他干活的程序员,两年内,在我们公司基本上是顶天了。”
“也不能算他开除,他也不能直接开除人,第一个是自愿走的,第二个就干了一周,第三个他闹的很大,在公司里大家都觉得那事闹得很难看,第四个……欸?啊不是四个,是三个。”鬼哥突然改口。
“第四个没走,那个人准备辞职,然后一周之后远之自己就提出辞职了,本来辞职的程序员也没走,现在还在公司上班。”鬼哥解释着:“我把这几个人的名字都发给你吧,你也别跟其他人说是我告诉的……算了说了也没事。”他有点纠结,但是还是把人名都发了过来,范七文一边看着这四个名字:张文顺、姚丰、李跃成、魏伦。
“关于林远之,他还有其他的什么你比较在意的么?”范七文觉得鬼哥还有很强的沟通欲望。
“他来公司的时候,是14年九月,那时候我们正好在招人,他应该是看到在朋友圈里的招聘信息。他过来面试的时候,老板面的,我们都是老板直接面的,他当时给我的感觉就是挺厉害的,作品很多,又啥都能干,但不会写代码。”
范七文疑惑:“不会写代码?”接着他又重新打开了林远之的个人资料,翻找了半天之后,他看到了毕业于平南大学的数字媒体艺术专业,他之前没怎么了解过这个叫做“数字媒体艺术”的专业,但是现在看来,即使有着数字、媒体这个两个跟编程很近的词汇,这个专业也应该被归于艺术类。更何况,林远之的学位证书写的是:“艺术学”。
“是,他不会写代码。这个也是在我们这里很……就是我们公司的项目组都是很小的,几个人就会有一个项目,多数是两三个人。”
两三个人,开发一款游戏?范七文后悔没让小玉来跟进这次交流,游戏对他而言就是手机里那款「节点传媒」开发的大型MOBA,两三个人开发一款游戏什么的闻所未闻。
“远之最开始不是游戏制作人,他在进公司面试的时候我坐的不远,听到了老板好像想让他直接当制作人,但他拒绝了,所以他就当了一个美术。本来他应该去《果酱暴走》那个组接替原本的美术工作,但他也拒绝了,去了另一个项目组。”
所谓《果酱暴走》,就是「熔火娱乐」最出名的一款游戏,是一个横板的,全都是马赛克小人的跳跳乐射击手游。范七文也下载了玩了一会,觉得有点像马里奥,操作不来。里面大概是控制一个小人,去打很多果酱怪,打爆了之后会爆炸出很多果酱,各种颜色都有,Q版的特效做的很花哨,但是跳跳跳的玩法让范七文苦不堪言,他年轻的时候就错过了红白机,现在更玩不了这种类型的游戏,或者说他也不怎么玩游戏。
《果酱暴走》根据刚刚与冉灵玉的电话沟通时的信息,是当前最火爆也是有史以来最火爆的小游戏,或者叫“独立游戏”,有三亿的下载量,由于游戏免费,范七文开始疑惑这个游戏靠什么赚钱。
“他一开始就跟第一个项目组的制作人闹得不是很愉快,当然了那个制作人也有自己的问题。”鬼哥继续说。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他想要自己立项,但是因为他不会编程,所以还找过我来跟他合作,我当时已经有项目了,就没有答应,再后来他还让我教他编程,学了一周左右他也没继续学。”
“但是还是成功立项了,他的美术挺厉害的,跟公司的另一个T.A.合作出了几个效果图。”
“我找找。”鬼哥拿出手机翻找:“项目叫……《乐土》”
说着,他递给范七文手机,上面是一个巨大的石柱上,拿着太刀的机器人在打BOSS的截图:“还挺帅的。”
“3D游戏?”范七文看了看图片,他之前也简单的看了一下整个熔火娱乐的现有项目,跟这个游戏截图相似的项目一个都没有,因为全部24个项目,都是2D的。当然了,进入这个公司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杨子云给他找了一个“游戏发行商”的身份,让他跟着真的发行商“考察”熔火娱乐,他才能进去调查。而在私下询问的时候,只有鬼哥愿意跟他多说两句。
“对,是公司的第一款3D游戏,之前也没人想做这种类型,他想做开放世界的3D动作RPG,又想做重度剧情和一次性玩法。”鬼哥这样解释,范七文并没太理解其中的说法,但他能明白,林远之想要做的是一个非常“巨大”的游戏,直觉告诉他,在只有两三个人开发的项目组能产出《果酱暴走》已经是极限了,根本不可能做出一款3D游戏。
“嗯?”鬼哥对于这个问题愣了一下:“确实,可难了。他们组产出美术很快,模型和效果图天天都出,但是游戏过了一年都没有一个可以玩的demo,第一年末的汇报时,他还自己用图片和模型自己剪辑了一个视频来混。”
“因为不太可能做的出来啊,项目一开始就很大,大家也没什么经验,做起来肯定麻烦,但其实一两年做不出东西来也正常。在我们公司里,三年左右不出东西是很常见的,因为人数不够,老板也不愿意让一个项目组多些人,那样成本会上升嘛。”
“而且……也找不到人,我们项目组也在招人,整个新川市的开发人员薪酬都因为「节点传媒」变得奇高,我们这种薪资很难招到同等水平的人,只能招毕业生。”
“方便问一下,您现在的工资和林远之当时的工资么?”
“他当时应该是12k一个月,后来因为不住在公司的宿舍,加上房补有15k的样子。其实也还行,因为我们公司给很高的项目分成,项目组能拿到最后项目上线之后收益的三成,所以只要项目上线还是有得赚的。”
对于这个说法,范七文无法确定,但是如果是15k一个月,那跟他这个调查员的底薪一致,他很清楚这个薪资在新川市算是什么水平,温饱而已。至于项目分成有多少,这个叫鬼哥的人没有透露自己的工资,想必是很高?但是他们的游戏都是免费的,要怎么赚钱?他不能问,在调查询问中,过分的表示自己在某些专业上的无知会让问询变得走向异常。
“再之后就是我跟你说的他开除了四个程序员,三个……的事。”他还是有点转不过来开除三个还是四个人这件事:“原因也很简单,就是那几个程序员水平不行,没法完成任务。其实我也觉得差不多,开除是正常的。”
“你说的开除第三个人的时候闹得很难看是指?”范七文拿出之前的事情提问。
“那事啊,说起来就是那个孩子特别……艮,就是脾气很大,也很怪,经常在上班的过程中爆粗口,那时候远之的脾气看上去很好,他几乎很少跟那个孩子吵架,就连平常聊天也基本都是蹲在他工位旁边的。而且那个孩子水平还不错,三个月就给远之的项目做了一个demo,我们还玩过,在出demo的第二天,那孩子就被开除了。”
“我当时比较忙没有关注,但后来我问过,远之之前拉拢了一批在公司里因为和程序员交流有问题的员工,强行的跟老板开了会,有点逼宫的意思。”
“而且在那之前,他其实找我说过,说李跃成那个孩子他根本就没想招进来,是老板强行塞进来的,而且还说了很多次关于李跃成脾气不好,经常骂人,难以交流之类的事。”
“你还记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么?”范七文久违的拿出自己的小笔记本,他觉得终于有一些他需要记录的事了。
“我想想……”鬼哥拿回自己的手机,翻了翻照片,“应该是……2016年六月份的事。”
2014年9月,林远之入职熔火娱乐,2015年6月,开除了李跃成,2016年11月从熔火娱乐离职,于2018年3月被发现尸体。这其中,2017年一整年,他在做什么?
“李跃成那个孩子在被开除之后就回老家了,他老家是东开市的,好像自己去创业了之类的,我也没听别人提起过。”鬼哥说到。东开市,和小玉是老乡,这条线就让小玉去查吧。
“你说他是个疯子……但我听上去感觉……”范七文突然对这个评价有点疑惑。鬼哥的面目表情也突然颤抖了一下:“哦,我没说他自己的情况。”
“他在工作上完全就是个疯子,基本上,每天晚上都在干活,下班了也不走,经常熬夜到后半夜,因为我就住在公司寝室,有时候会熬夜打游戏,他加班的次数跟我熬夜打游戏差不多。而且他不光自己加班,还想让他的组员一起加班,这个在我们公司是绝对不受支持的,毕竟我们这里很重视‘不加班’,很多人也是因为这个才来我们公司的。”
“我们每个月要项目展示,他为了赶项目展示,在前一天基本上是不睡觉的,每个月的展示他那边视频什么的都有,很酷炫,但是一问有没有能玩的,没有。”
这很奇怪,至少不懂游戏也不懂开发的纯外行范七文觉得很奇怪,如果是一个如此认真、努力的人,做的项目一直不出demo也太奇怪了。显然,鬼哥理解到了他的表情。
“出不来demo这种情况很正常,急也急不来的,再说了,他要求也多,他之前跟我讨论过,说是demo必须要有完整的玩法,就连用户体验也要考虑到,要‘做完’。”
“对,他说至少要有让别人看不出来没做完的程度,才行,体验不能出错,引导要有很详细的,视觉效果更是死磕。”
说到这件事,就连氛围都有所转变,这个叫鬼哥的人,谈及游戏开发的时候,会非常认真,而且有着绝对的、强硬的个人看法,哪怕是范七文也能体会得到,而他也在脑内构建了几幅图景,包括这个人对于林远之的了解为什么相当详尽,因为鬼哥喜欢交流,很有自己的看法,又是业内前辈,而林远之是一个工作狂,他显然会跟鬼哥有非常多的交流,这个问询对象真的是选的太好了,范七文给自己点了个赞。
“他离职时候的事,能再讲讲么?”范七文想要一些补充。
“离职挺突然的,那是十一放完假回来,他好像去参加了什么展会或者活动,回来之后就提离职了,那段时间我这边也很忙,基本没有跟他交流过。”
“啊对了……在他离职之前,十一放假之前,就像我说的,他跟另一个同事加班的时候一直在讨论他们组程序员的不是,就是魏伦,说他做不出东西,八个月了什么能展示的内容都不出,也不肯加班,当时魏伦就在公司加班,我觉得他就是想说给魏伦听,然后把人逼走。”
“而且魏伦是他自己招到公司的,这个人是他自己选的。”
说到这,范七文难以言表的对林远之其人产生了一种烦恶,不知为何,他对于“当着一个人的面,跟另一个人说这个人的缺点”这种行为,比背后说人坏话更加恶劣。但他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也找不到合适的解读。这根本就不是职场PUA,因为职场PUA讲究的是鞭子和蜜糖的切换使用,来让员工更加不需要思考的、无脑的服从管理者。但林远之所做的,只能让自己手下的员工更加讨厌,更加厌烦他个人,总的来说,这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对于项目组而言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如果林远之是范七文的上司,范七文毫无疑问的会动手打人。林远之这个人……是不是有点。
对,这个评价不是对他工作习惯上的,而是对这个人的行事风格的评判。
就因为这个?就因为这个让人厌烦的行事风格,所以他被杀了么?不对,还联系不上,这跟“教化”沾边,但完全……不能说是有所联系。
“额……我想起一件事。”鬼哥突然又拿起手机,他在翻找自己的职场软件。所谓的职场软件,是各种公司使用的,用于员工签到、签退、请假申请等事宜的软件,他翻找了一会之后说到:“我就说之前有点印象,但是因为我跟他不在一层,所以没太在意。”
“魏伦请了一周的假,今天本来该回来上班的,但是并没有,他还发了一个额外的调班申请。”说着他把这一条信息展示给范七文看:3月13日,调班1天,没买到车票。
虽然范七文把这一条记了下来,但他脑子里面在想的还是林远之本人,许久,他看着鬼哥正在望着窗外,抿着嘴,脸上无法掩盖的露出难过的神色,这个人,好像跟林远之关系不错?
不……不能这么说,从他的描述来看,他们像是比正常同事关系更进一步的同事关系,但在私下里,应该毫无交集。
哪怕是认识了一两天的人突然死亡,都会令人感到难过,那么一同公事了三年的同事死掉,会是怎样的感受呢?这一点范七文相当理解,他再理解不过了。
那是一种,极为难以界定的,也无法表述的感受,因为对方关系不够近,因为对于对方的一切都不够了解,但是又比其他人多出了那么一点,正因为这一点,才让人难以释怀,才让人难以理解。又因为只有这一点,似乎自己连伤心的权力都没有,因为只有一点,自己只是个完全的局外人,说什么为死者感到难过之类的,只能算隔岸观火的伪善。所以无法表述,所以难以界定。
假如,再多了解一点呢?假如,再多走近一步呢?对于突然停止了呼吸,遭遇了不幸的人,假如自己有着先见之明,早一些察觉呢?这种假如根本没有作用,因为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在人生中,处于“认识、熟识但仅此而已”的人比比皆是,这种半近不近的关系构成了一个人在社交上的第一层维度,在自己的保护圈外,又在广域的社交圈内。
而且,就算在观念上完全不同,甚至相悖,林远之这个人也是愿意和鬼哥说出自己心中所想的人,一个人如果愿意跟另一个人表达自己对某件事的看法,并且进行讨论,在说点什么都要瞻前顾后的真实世界里,他必然有把对方当作「朋友」。
哦,想起来了,怎样命名这种感受呢?应该叫无能为力。
“谢谢,你能说这么多线索我真是太感谢了,这对我们帮助很大。”范七文想稍微的,化解一点这份悲伤,给予一个人些许成就感,是化解悲伤的廉价方式:“你其实,跟林远之关系不错吧?我们会努力的,有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然而鬼哥并没有回答,他转过头,好像下了什么很大的决心一样:“他的……现场是怎样的?”他无法说出死亡这个词:“有照片么?”
这一下问住了范七文,他愣了一下然后挠了挠头:“啊……这,真的不是我不想给你看,我没有。”范七文撒了谎:“负责现场的是我另一位同事,她那里应该有照片……但是……”他想继续解释。
“是怎么样的呢?枪?还是刀什么的?”鬼哥好像察觉了范七文的含混,他没有继续索要。
“这……我也……不太好界定……主要是……”范七文没想到对方会问这个问题,这是他的疏漏,他应该准备好回答的措辞的。
“很痛苦么?”鬼哥再次侧过头去,他的眼眶开始翻红,想必是他猜到了某一部分。
然而范七文无法欺骗他这一点,说出‘不,很干脆’或者‘不痛苦’之类的词,他办不到。唯独这件事他办不到。
“嗯……”范七文小声的回应,然后长叹了一口气,他想拿出一根烟,但是座位旁就写着禁止吸烟,它只能作罢。
当然很痛苦,那是难以想象的痛苦啊,被破坏了可以移动的神经,只能死死的被绑在电脑椅上,不断地任由自己满身的伤口腐烂发臭,不断地被植物和真菌的根须刺入体内,被蝇虫在烂肉中产卵,而这一切,持续了长达三个月,不间断,不间断的“教化”着他。
那到底是怎样一种痛苦呢?此时此刻,出了林远之他自己,没人会了解。
但还有一个奇怪的事:“你知道赵至学这个名字么?”范七文问道,这个林远之在公寓登记的名字,他换了个假名,用了假身份来租房。
“不,没听过。可能是他的网名,他有的时候会在网上发文章,不过我没看过,我回去查查。”
这句话终于还是终止了这些不断蔓延的思绪和苦恼。但对方的回答让一切开始变得不安。
“还有一件事,我突然想起来的。”鬼哥喝干了自己的咖啡,然后说到,他好像在回忆非常遥远的事情:“林远之来我们公司的时候只有110斤,他有1米8多,当时看上去瘦的像干尸。”
“然后进到公司工作了一个月之后,涨了40斤,整个人像被吹起来了一样。”
“我记得他自己说过,他得了暴食症,每天得吃到吐才行。”
范七文愣住了,暴食症,这个词他今天是第二次听到了,上一次,是在杨子云给他打的电话里。
“好的,我知道了,多谢多谢,我请你吃饭吧?”看着天色渐晚,范七文想要犒劳一下这个一股脑提供了无数线索的人,但对方拒绝了,只是戴上帽子自己离开了咖啡店。这一下,需要记录和调查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他把刚刚的名字,和一些他觉得重点的事重新写在笔记上,准备回事务所再和大家一同讨论。
然而就在那一刻,他停下来,把笔用力的拍在桌子上,过于纤细的‘啪’的一声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然而他就这么如临大敌的盯着手机屏幕,良久,他紧皱的眉开始颤抖,然后在通讯率里选择了一个人名,拨通了电话。
电话接通的漫长“滴滴”声响了几下过后,范七文尽可能地压低声音说到:“喂?宇哥,是我,我想问个事。”
“咱们今天早上拿到调查结果的那八个死者里面,有没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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