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听来熟悉,语气中满怀愤怒与焦躁。张简被这声音惊醒,眼间潮湿朦胧,浑身酸麻。头盔内侧的身体健康信息栏显示他睡了五十年,才到预期的一半。
口中所呼出的热气在头盔内回转蒸腾,散发着冷冻凝胶独有的茉莉清香。体内的部分正迅速溶解为营养物质,体外的部分则向收容管汇流,如同雨天向下水道口奔流的雨水。在凝胶终于全部挥散之后,他的眼前弹闪出一道通信光幕,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位居正中,神色哀愁。
张简眯着眼睛仔细观瞧,略带怀疑地指认出了通信者的姓名,“李……李昭承?”
“是我。”光幕中的老人微微点头,两侧嘴角提起,却没有展现出丝毫的笑意,只将整副老脸拧得更加皱巴,“好久不见了,老张,要叫醒你可真是不容易,只差一点,你的飞艇就要离开通信范围了。”
五十年的时间消逝不仅令李昭承头发斑白,还如尖刀那般,从他脸上刨去了面颊两侧的血肉,割出道道皱纹,使其面骨显露,血筋隐隐乍现。他的眉心拧成死结,双眼被沉重的凋零皮肉向下耸拉,于眼角撕出裂痕,在双眼下方的位置投射两道重影。鼻梁高挺而枯槁,犹如一段行将腐溃的树干,而从鼻翼两侧,两道深邃的沟壑凌厉划出,勾勒往下方嘴角。嘴角下沉,嘴唇萎缩而皲裂,除了痛苦与忧伤,你再也无法从中感受到任何其他情绪。
“毕竟已经过了五十年,五十年,很久。”李昭承无奈地摇了摇头,用极为苦涩的语气幽幽说道。
“对我而言,这只是眨眼之间。”他喃喃自语,尚未完全清醒的大脑阵阵刺痛,零星的回忆像沙暴一般挥卷而过,只遗留下数缕尘灰。 在尘灰的夹缝之间,他看到陡峭的断崖边灯塔高伫,灯光远眺深蓝色的海,父亲那瘦削的佝偻身影背朝远方,花白的头发随风飘扬。几只海鸥飞过,父亲回头,面容缠绕着朦胧海雾。
李昭承眯了眯眼,将眼角的口子拉扯得更加迸裂,发言打断了他的回想,“我们现在没有时间消沉了,逝去的已然逝去,无论它有没有意义。”他迟疑稍许,眼皮也随之抽搐了几下,“老张,接下来我会告诉你一些事情,你做好心理准备。”
他感到口干舌燥,咽喉似乎突然之间失去了机能,只如一道干涸皲裂的峡谷,任由冷风刮过,发出惹人厌烦的呜咽声。直面真相实在令人痛苦。宇航服察觉到了他的身体异样,身体健康信息栏迅速标红,而咽喉处的连接装置即刻运作,朝他的身体内部不断倾注合成补水剂。很快,一阵阵清凉的甘甜漫过咽喉,让他好受了许多。
“这不重要……”他甩动颈部,用力提起自己那颗愈发沉重的头颅,确保眼前能清楚看到李昭承的面孔,“我想你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一定远比我此时的痛苦重要得多。说吧,昭承,究竟是什么让你把我叫醒?究竟是什么,能让你冒死打断一个邮递员的神圣航行?”
在过去三千地球年,邮递员始终作为连接人类文明的纽带,远航于各大行星联合首府。他们的工作是传递信息晶体,这种呈色血红,由外邦星系出土的活体能源矿石经过研磨与加工,被认为是当今最为先进的信息存储与交流介质。中央行星联合会在这些信息晶体中存入近一百年来有关人类文明的一切,随后将其交予太空邮政,下发给各位被法王厅选中的邮递员,送往距离中央最近的行星联合首府。抵达当地的邮递员将会在当地生活下去,而当地的太空邮政(如果它还真的存在的话)则会选出新的邮递员,接替前者将信息晶体继续传递,文明的影响力由此持续向外辐射,最终抵达距离中央遥不可及的七个边境行星联合。整个过程直到结束需要一千年整,而在第一批邮递员抵达最初的行星联合首府时,新一批的邮递员才刚刚从中央星港启程。
邮递员所乘坐的深空飞船被官方称为邮递飞艇,法王厅则常赞誉其为“圣船”,它通体银白,造型圆滑如碟,体积玲珑,主舱只能容纳一台用于冷冻休眠的安眠椅,常规深空飞船都会配备的基础驾驶系统,往往全部卸去,只余下空荡荡的红褐色皮革基底。法王厅将这种配备宣称为“教廷简约主义”的伟大胜利,但据坊间传言,这主要是为了防止邮递员中途叛逃。
“叛逃?还真有这事呢?”张简倚靠着高架廊桥的观景大窗,对面前年轻的李昭承问道。他的身后是大中央区层层相扣的巨型城市结构,脚下则是通往中央大门的行星主干道,这主干道十分宽阔,从深空远望时,就犹如一道包环行星大半的苍白线痕。
“八零年那批邮递员里有两个出身富贵,他们花钱贿赂了装备调试部,让几名机组后勤在宇航服中做了手脚。”李昭承笑着应答,他漆黑稠密的长发垂落脑后,车水马龙从廊桥下方穿流不止,白炽的车灯远光不停扫过,将缕缕发梢灼为亮银。
“植入了一个后台程序,让冷冻休眠在出离了星港监控范围之后自动解除。”
“那肯定,这事被压得死死的,密不透风啊。”李昭承眨了眨他那双神采奕奕的大眼,哼哼笑道,“但谁让我在执政府工作呢?很多秘密想不知道都难。”
“只要身在行星联合,就不可能逃得过中央系统的监控。”李昭承挑了挑眉,“藏了两三个月,最后在东京四的管道枢纽被纠察队发现,就地正法了。”
“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吗……”他叹了口气,心中居然莫名的悲伤,“所以当初到底为什么叛逃呢?”
“老生常谈了,为了自由呗。换做是你莫名其妙就被法王厅选中,要在太空中漂个一百多年,漂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行星定居,就为了运送一个意义不明的什么狗屁文明基石,你也不会心甘情愿去接受的,更何况这俩还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公子哥。”
“听起来你好像挺看不起太空邮递这回事的。”他撇嘴一笑,将后脑勺抵近窗板。
“倒不是看不起,虽然也不能说这东西完全没用,但确实只是象征意义居多。”李昭承摸了摸下巴,挤眉弄眼,“你想想看,我们人类现在的基础行政区划是什么,行星对吧,行星之上呢就是行星联合了,而之所以能被称作联合呢,主要是因为各个行星之间都有星港和太空管道相互连接,通过这些成体系的交通网路,人类得以在联合中快速往来,从而维持了作为大行政区划的活性与凝聚力。你每天要坐几回太空管道回昆仑七?至少两回,这样一个构造庞大的星际间交通设施,在你眼中就和行星上的公共飞梭系统毫无区别,因此与其说行星联合是一片受中央系统管辖的深空区域,倒不如说这就是一个被无限放大的城市,行星的本质呢就相当于各大城区。”
“嗯,詹姆斯博士的《星城体系形成诸因》,我读过那本政论。”在图书管理局任职的他对这本书印象深刻,尤其是执政府派人来清剿这本书的一切库存时,“在你看来,这套理论和太空邮递有什么深刻联系吗?”
“既然你读过那本书,那理解起来就更加容易了,你想想看,行星联合与行星联合之间存在一个成体系的交通网路吗?”李昭承将双手插入大衣口袋,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轻佻微笑,有那么半响,车灯不再从远方扫过,整个廊桥瞬间暗去了几度,只有顶端的灯圈仍在发散光芒。
“成本太高,过去的我们或许可以依靠源源不断的世代飞船去往返各大联合,但如今不一样了,无论是政府、公司,还是群众本身,都对大老远跑到一个既遥远又陌生的地方定居兴趣缺缺,星际殖民早就没什么搞头了。再者说,大船的行进速度比邮递飞艇慢得多,大概慢了个……三四五倍?之所以把这些殖民船叫作世代飞船,也是因为乘坐者不可避免地需要进行世代交替,这样已经算不上交通了,没听说过乘个公车还得结婚生孩子的。”
“冷冻凝胶不可能同时存储上十几亿人的分量,无论是凝胶的出货量还是存储技术都不允许。”李昭承跺跺鞋跟,转身望向廊桥另一侧的观景窗。在他面前的远方,一辆型体宛若小山的矿坑用掘地卡车正沿着主干道飞驰而来,车头前的六盏大灯向四方散射,为整座廊桥罩上了一层橘红色的光雾。
“这是技术方面的问题,之所以不用太空管道和星港,也是这个原因吧。”他似乎能理解李昭承的意思了。
李昭承转身回来,忽然间正色道,“技术问题是一切问题的本质。”但没过几秒,他便又笑逐颜开,回到平日里那个玩世不恭的模样,“科学院那帮老东西总这么说,其实倒也没错。你想想看,即便是最为便利的太空管道,想要从大中央区前往最为偏远的嫦娥九,也得足足耗费七年的时间,若不是有特殊的工作需求,谁乐意去啊。”
“伏羲号悖论。”他喃喃自语道,“人类意志将永远折服于时间的变迁。”
伏羲号是殖民时代的一艘太空海军旗舰。在距今遥远的过去,巴比伦行星联合曾因税务问题向中央行星联合发起反叛,最初巴比伦方扣下了一艘来自中央的世代飞船,并对船上的“中央吸血鬼”展开惨无人道的大屠杀,侥幸逃过一劫的那些殖民者得到了当地反对派的帮助,与反对派们一同乘上了回往中央的世代飞船,飞船航行了三百七十五年,将巴比伦主星掀起叛旗的消息报告给了中央系统,愤怒的中央行星联合即刻组织太空海军的远航平叛,伏羲号成为了其中主力。
浩浩荡荡的太空远航舰队从中央星港出发,总共经过七百四十三年时间才真正抵达巴比伦行星联合,而当伏羲号的巨炮冲破了外圈防线,直直冲往巴比伦主星时,巴比伦方却紧急对舰载人员发来对谈申请,并在对谈中阐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早在四百年前,仍主张反中央主义的联合政府便已彻底垮台,而这个垮台的政府,也已经是自反叛政府以来的第七个政权了。至于反叛主义转变为更加温和的反中央主义,则是更早以前的事。远航舰队在世代远航中一直通过宣传教育所仇恨的那些,对中央系统发起反叛,对人民展开屠杀的卑劣可耻的背叛者,早已在漫长的时间中,被巴比伦行星联合自身所完全消解。
失去了战斗的理由,舰队本身名存实亡,多数人选择留在巴比伦定居,少数人因冲毁外圈防线而被政府定罪,更少数的人则乘上伏羲号,踏上了回家的遥远路途。六百三十七年后,这些人回到了中央行星联合的边界,却正好赶上了凯撒·亚布罗的军政府时期,此时距离当初派出伏羲号的那届政权,已经相隔了三个共和国、两个王国和七个民选联邦。凯撒面对这些先民的归来尤为不满,为了防止这些出身于共和时代的军人与革命军相互勾结,他命令舰队在外圈防线击毁了伏羲号,总共三亿人由此殒命。
伏羲号的生命就此终结,它的残骸漂浮于外圈深空,至于它被科考队第一次勘察与研究,也要到亚布罗政府被推翻的两百年之后了。
“人类无法跨越时间的鸿沟,但邮递员可以。”李昭承笑了笑,“法王厅把他们称为维系人类文明的纽带,但我觉得他们不过是维持统一幻象的殉道者。要我说人类文明啊,打从时空虫洞的研究宣告失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宇宙判决死刑啦。”
占据廊桥的灼热光雾渐渐消散,声响巨大的掘地卡车飞向道路尽头,往下层的矿坑区拐去。廊桥的某一侧传来脚步声,他和李昭承同时循声望去,见到了身穿法王厅罩袍的神职人员。一轮新的车水马龙从廊桥下方刮过,白炽的灯光如若风暴,伴随着车辆富有韵律的引擎声烈烈起舞,他听到了来自脚下的喇叭声,以及神职人员对他所说的第一句话。
“你们找他干嘛?”李昭承向前跨出一步,伸手挡在他的身前,语气惊慌。
“是的,我是。”他将身子从观景窗上拖起,直面远处的神职人员,他的心中毫无波澜,一如往常。
“张简先生,圣上蒙恩于您。”神职弯腰鞠躬,身上的半透明羽织摇铃响动,到再次起身时,他脸上的笑容仍旧一成不变,灰白肃穆,犹如一尊经过精心打磨的石膏像,他开口说话,话音刹那间宛如重锤,“从即日起,您被文明选中成为邮递员。”
一时间,寂静盖过了所有人语,廊桥的灰蓝色阴影仿佛沾水的蜡笔画,顷刻间便溶解为广袤宇宙之中的异色尘埃,在飘渺尘埃的阻隔下,远方的行星看起来无比孤寂,一如李昭承此时那双哀伤的眼睛。
“人类文明,即将终结了。”李昭承眨动双眼,来自过去的明亮眼眸恍然蒙尘,带着他眼中的张简一同回到现在。
“终结?不,这不可能……”他被心中的惊慌挑燃怒火,尖声嘶叫道,“如果你叫醒我只是为了开这么一个低劣的玩笑,那真应该让纠察队把你抓了去!”
“我没在开玩笑,你心里应该也很清楚才对。”李昭承皱起悲伤的眉眼,摇了摇头,“即便是五十年前,联合的堕落也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我是曾预想过政权的崩溃,可文明的终结……这……这实在太过宏大……”他支支吾吾地说道,心中各种情绪乱作一团,乱浊成灰。“何况,这才过了五十年。”
李昭承发出几声苦涩的干笑,“五十年能发生很多事。”
他一时嘶哑,手指在宇航服的沉重包裹下微微抽动,“我还是无法理解。”
“也许先让你亲眼所见,你会理解得更快。”仿佛早有预备,李昭承快速拉开了衣链,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肌肉以扭曲的螺旋交缠汇聚,夹着中间一只,正向四方张望的眼睛。那是一只色彩混杂的眼睛,像是截取了颜料入水的那一瞬间,又以阳光散射、星光映照,好像刚刚被鹅卵石击出涟漪的湖面,又如极度静止的染水丝绸。
“这是……”他凝视着那只眼睛,虽感到脊背发凉,却怎么也无法逼迫自己将视线调离,他的双眼仿佛正延伸出一条并不存在的丝线,而那根丝线正被紧紧咬住。是的,尽管这只是一只眼睛,但他分明感受到了一张布满尖牙利齿的血盆大口,那张大口吮咬着丝线,似乎再往这边前进。不,是他被牵引着前进,如同上钩的鱼。
“我们把这东西叫做‘慧眼’。”李昭承伸手去触碰眼睛的瞳孔部分,眼睛在指尖的点触下微微颤抖,随后便以落点为中心泛起涟漪,一轮又一轮,“你离开后三年,执政府解禁了基因编辑技术,科学院与生物科技公司立刻针对这一领域展开了各种各异的研究,以其为基础的新思想、新理论、新技术,以及新的科技产品,都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一次久违的科技爆炸。”
“真是有够久违的。”他用力甩头,好让视线得以从眼睛上脱开,“这个‘慧眼’,也是产品之一?”
“它已经脱离了产品的范畴,是基因编辑技术的最高成就。”李昭承边说边把衣衫扣紧,将“慧眼”重新藏进了衣内,“还记得我们从前闲聊时总爱提到的时空虫洞吗?”
时空虫洞是人类文明破碎的幻梦,也是人类为打破时间规律所做的最后尝试。最初的虫洞在外邦十四被发现,这是一颗地质构造以山地为主的宜居行星,时空虫洞常盘旋在该行星的群山之间,形如黑色的云雾。由于观感上的普通和初步勘测的平平无奇,它早年一直被认为是行星本土独有的气候异常,并未引起太多关注。直到某一年,一辆运行于外邦十四核心城区的公共飞梭,在行驶过程中卷入云雾,消失无踪,而在几乎同时,一辆公共飞梭在外邦十三边城区的半空突然出现,旋带着一道黑色气流,直直砸向了当地法院。事后经过多方检定,确定这是同一辆飞梭。
科学院为之振奋,数以千计的科考队被组织前往外邦十四,对这些奇特的云雾展开研究。科学家林薇切实在雾中寻得一种全新的活体能源物质,称其为爱因斯坦粒子,据她报告所述,该粒子具有不断做不规则时空间偏移运动的特殊性质,只是对于人类而言其休眠期过长,所以此前并未显现。林薇及其团队认为,该粒子若能加以调试和运用,跨越时间与空间的星际跃迁,或将在不久的将来成为现实。
“我们找到了时空虫洞。”那时最为顶级的科学家如此说道。他咧嘴欢笑,单手握拳,仿佛世界尽在掌握,这神情与动作被影像所定格,永远停留在了历史教科书的某一页。不久后,就连希望也随之永远停留。
由于官方的刻意隐瞒,当时的人们并未注意到一个小问题,即那辆公共飞梭上的乘客并未随着飞梭一同跃迁,而是真正的消失无踪了。
“这是真的?”他坐在共工一望海公园的长椅上,面朝被玻璃罩隔挡着的深黑大海,对身旁年轻的李昭承问道,“失踪了多少人?”
“大概满满一车吧。”李昭承满不在乎地回答,他弯腰捡起石头,像棒球选手那样朝玻璃罩面全力抛掷,石头穿过单向玻璃膜层,飞进大海深处,“十多人?还是二十多人,总之,对于执政府来说只是个小数目,他们本来想公布出来,认个错,再追究几个官员的责任,但后来见民众只在乎空间偏移这件事,便顺水推舟,把这事遮过去了。”
“真不是东西。”他轻声骂道,顺手从口袋夹出一根烟,打火点燃。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后来的锚点实验才会彻底失败,七十二个人的命就这么没了,不过也不打紧,也就是辞几个官,再为死者封赏,给家属赔偿的事。”李昭承拍了拍手,将方才由石头带进掌心的沙子拍净,转身坐上长椅,双臂习惯性地倚向椅背,“他们早该知道的,爱因斯坦粒子不会对人类产生作用。”
“你说这是为什么呢?”他远望着漆黑的大海,深吸了一口烟草,又缓缓吐出。
“能有为什么?为什么猪不会开车?猪肯定想不明白,我们人类也是同一个道理。”李昭承没好气地笑骂道。
“认真的我也不知道,科学家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活体能源这东西本就难以理解,人类到目前为止确切掌握的也就一个信息晶体。”李昭承将脖颈靠向椅背,仰面朝天,因过分恼怒而气喘吁吁。
“欸?那科学家,就我们读书那会儿课本上那哥们,他后来怎么样了?”他说起了那张咧嘴欢笑的脸,希望能借此跳过刚才并不愉快的话题。
“马克弗鲁斯,他其实向府内反映过关于飞梭乘客失踪的问题,只是声音被盖住了,那时整个联合都想憋个大的。”讲到这里,李昭承啧了一声,愤怒再次控制住了他的舌头,让他口无遮拦,“他妈的,要是真的憋出个大的就好了,现在也不会有什么狗屁太空邮递。”
“你过去不是说这东西还是有点必要吗?”他瞥了李昭承一眼。
“那他妈的不是,当时还没落到我们头上吗……”李昭承怒声回应,最后话声越来越小,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他呵呵笑着,抬头遥望天上的卫星,眼看其亮蓝色的光辉洒向大海,海浪高达万丈,一次又一次地拍向玻璃罩,又垂落,在罩面上滑下巨大的水痕。大玻璃罩又称共工球,它包裹着共工一上的所有居民城区,使原本磅礴而恐怖的天灾变得悄然无声。
李昭承紧皱双眉,张嘴想要说话,却半天没说出话来,他褐黑色的双眸中写满了纠结与疑惑,卫星的光芒从远处射进其中,染亮了瞳孔深处流动的泪光。许久之后,他将双眼瞪大了一圈,忽然将嘴紧闭,呼出沉重鼻息,“我刚才那话是不是显得自己特孬特虚伪。”
“实话实说的话,挺孬的,但也很真实。”他大口吸烟,呵呵笑道,灰色的烟蛇从口中漫出,深入黑色的天空,“人类不都是这么活着的吗?”
他咂舌呼气,口鼻间仿佛能感受得到烟草的浓烈刺激,如果条件允许,他现在真想点上一根。可如今摆在面前的现实是,他早已不再身处共工一,而是被囚禁于一艘,漂泊于茫茫宇宙之间的银白色小艇。他孤坐于仅能刚好让自己正正躺下的安眠椅,浑身上下铐紧名为宇航服的沉重束缚,深呼吸时,只能嗅到密闭空间下令人作呕的混合气体。
“时空虫洞……”他喃喃说道,“我记得这个,这‘慧眼’与他们有关?”
“‘慧眼’这个项目当初之所以成立,就是为了让人类能够征服时空虫洞、征服爱因斯坦粒子。但最初的时候,她其实只被认为是一块存入人体的基因编辑器,每个人都能够根据各自的需求,在科学院的官方网站上购买不同规格品类的基因编辑服务,‘慧眼’将直接接收你购买所得的基因复写代码,从而自主对你的基因进行编辑。”
“听起来……实在难以想象,”他发出几声嘶哑的干笑,“不过,这大概是好事?我们之前貌似也聊过,一旦解禁基因编辑技术,人类将会有多么巨大的飞跃。”
“是的,我们是聊过,很久以前。”久违的,李昭承面容舒展,露出一个相对自然的微笑。
“全民免费推广,虽没说强制,但基本也是半强制了。”
“你想想看,一个没有进行过力量增幅类基因编辑的矿工,在矿业市场上还会有吸引力吗?”李昭承冷笑着,面孔再度蒙上阴霾,“在物种进化这条道路上,我们人类根本就没有任何选择权,为了逃避灭绝,我们必须闷头前进,即便这个代价是永久改变自己的本质。”
“本质?”他呆呆地复述李昭承的话,尽管宇航服内始终温润,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背后生寒。
“继续说吧,‘慧眼’除了具有编辑器的职能,还肩负着另一个重要使命,那就是调和人类与爱因斯坦粒子之间的不适应性,也正是因此,她才会在被制造之初,于基因底层融入了大量的爱因斯坦粒子。”李昭承要紧了牙关,视线陡然锐利,“先前的基因编辑再怎么脱离常规,最终也绝对逃不开人类基因所能承受的极限,可若运转着一切的基底都来自人体之外呢?老张,这个东西啊,”他伸手抚摸胸前的“慧眼”,怒声低吼,“远比当时的我们所想象中的更加邪恶,不!不如说,她正是邪恶本身。”
刹那间,李昭承颤抖着将头整个仰起,张大了嘴无声嘶嚎,又用力甩向左侧,哀呜不止,期间双手始终在抓挠着胸膛,似乎总想将胸前的眼睛整个卸出。
他全力嘶吼着李昭承的名字,心脏狂跳,如同爆裂的野火。
许久之后,李昭承艰难地将头摆正,恢复如初,“抱歉,我没事。”他重新看向这边,瞪大那双被血丝划裂的眼睛。
“不,不是,那是……是另一种东西,它能让我……维持本质。”李昭承轻轻摇头,疲惫地笑了笑,“总之,‘慧眼’……‘慧眼’确实成功让人类与爱因斯坦粒子产生了共鸣,第二次锚点实验成功了,人类征服了爱因斯坦粒子,也征服了时间,那时候距离你离开,已经过了整整十年。那时我……我真的欣喜若狂,不是为人类文明再次拥有未来而欣喜若狂,而是为你我二人或许有机会再次相见而欣喜若狂。当然,是以我更为年轻的模样。”
“我那时曾向上级提交将邮递员调回中央的申请,我曾尝试过的,只是这个申请被完全无视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当时全联合都在忙于建设一台全新的世代飞船,这艘飞船将执行一个极为荣光的任务,即飞往距离中央最近的织女行星联合,运送第一个时空虫洞锚点。”
“从此一个交通网路将被建立起来。”他回忆起二人在廊桥内的闲谈。
李昭承笑着连连点头,眸间闪过几抹亮色,“是的,是的。不过……”但很快,这几抹亮色便又迅速被他自身的哀怨所吞没,“也就到此为止了,这个东西……”他忽然耸肩拱背,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嗤笑,“很快就要暴露出它的真面目了!”他恶狠狠地说道,眼中理智尽失,瞳孔深处似乎始终萦绕着,一股狂乱又破碎的缤纷色团。
中央星港环立于气体巨星尼福尔海姆,位处东方环带的边缘,星港的主体是漂浮于巨星外层深空的层叠型建筑,用于建造、维修与停泊飞船,附属部分则是从底部延伸而出,直直刺入尼福尔海姆内部的环星镀层,用于吸收巨星内核不断燃烧的能源物质。李昭承乘坐太空管道而来,在十分遥远的地方便能窥见滚动狰狞的尼福尔海姆,以及静穆恢宏的中央星港。
运输仓抵达管道末端,对接停靠在此的摆渡飞艇,紧接着飞艇喷射而出,朝星港中部环带的四号港口飞去。港口悠长宽阔,内部停泊了许多飞船,大型的企业旗舰停泊于中心部分,个人乘坐的扁舟小艇则点缀四周,但这两类飞船全部加在一起,也远不如自由号运输舰的一段外挂舰舱。自由号属于行星联合执政府,她停泊于四号港口的最底端,构成了承载无数飞船的铁色大地。
飞艇越过港口,在环带的巨大正门前缓缓下落,乘客们有三十分钟下艇离开,三十分钟后,飞艇将自动返还太空管道,对接下一轮抵达末端站点的运输仓。明日便是启航庆典了,按李昭承来时在管道中枢见到的人山人海,想来今日的摆渡飞艇定会频繁往来。
他跟随着其他乘客一同下艇,又顺着人流走进正门,步入环带主体。重力方向的突然转变让他有少许眩晕,但这种感觉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他便踩实了新的路面,即刻奔向不远处的租借处,花费五十信用点借得了一件喷气背包。他拉动绳索放出气旋,快速地游走于半空。
中部环带通体银白,一条深灰色的大道贯穿始终,两侧为繁若林海的方塔建筑集群,其中不乏商业建筑,以及屯聚着大量平民,由废弃船舱焊接堆叠而成的各大楼寨。这些楼寨的顶层都十分宽阔,且相互间往往有铁焊的悬索桥作为连接,几乎浑然一体,许多楼寨的住民都在此摆办商铺,由此形成一条风貌别致的繁闹街市。
样式各异的广告牌在其间点缀,其中有一座椭圆形的亮黄色悬浮广告牌最为显眼。罗拉快食——四个黑体大字以半涂鸦的形式勾画在版面中心,粗粝而狂野。而在广告牌的正下方,店家用废船壳子围起了一片地,其中摆放桌椅,以及一张电子炉台。电子炉台后方,一个男人躺在躺椅上,脸上盖着色情杂志,呼呼大睡。
李昭承在炉台前平稳下落,转头便见到了此时段整座街市唯一的客人。
客人有着一头垂落腰背的柔软栗色长发,以及同样栗色,修建得规规整整的浅短胡须,胡须勾勒出硬朗的下巴,衬出整张面容的沉稳与俊朗。他听见了李昭承下落时的声响,原本舒缓柔和的眉眼微微一动,清澈的碧蓝色瞳孔深处闪过几分警觉。
他抬头瞥了一眼李昭承,稍稍整顿上身那件素色的宽大罩袍,举手投足间,无不透露出一种令人敬畏的朴素和典雅。而当李昭承这个不速之客大步朝他走去时,他仍旧手捧碗筷,不紧不慢地夹起碗中的面条,一直到李昭承真正走到他的跟前,他才缓缓抬起头来,浅浅一笑。
“您好,请问如何称呼?”他的声音无比轻柔,裹挟着缕缕甘甜的风。
“李昭承,我叫李昭承。”李昭承倒退一步,微微低头,“打扰您了,法王阁下。”他抬眼看向法王,刻意加重了语气,“请给我点时间。”
“我特地清场了这一带,只是为了享受片刻的清净。”法王抿了抿嘴,似乎有所为难,“不过,既然你特地抓住了这一时机,那我想我还是有这个义务为你排忧解难。”他眯眼欢笑,摆手示意李昭承坐下。
李昭承脱下喷气背包,做到了法王正对面的位置,“是这样的,法王阁下,我想与您探讨有关邮递员的事。”
“哦,邮递员。”法王用食指抵住下唇,若有所思,“我知道了,你就是前几天向执政府提交议案的,那位李昭承李先生?”
“啊……啊,是的,很荣幸您能记住我。”李昭承感到十分诧异,他一度以为自己的议案早已被扔入无人问津的角落,却不曾想这位大人物竟对此有所记忆。
“是这样的,李先生,虽然很高兴您的亲自拜访,但是恕我不能接受那个议案。”
早已料想到的回答。李昭承握紧拳头,咽了咽口水,鼓足勇气继续说道,“我知道您会这么说,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法王呵呵地笑出声来,“你是为了问这个问题而来?”
“是的,阁下,我只是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让我信服的理由。”李昭承稍稍提高了音量,“说到底,我们到底为什么还要延续邮递员制度呢?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不是吗?锚点实验成功了,人类文明已经克服了时间,接下来联合与联合之间的畅通往来也只是时间问题……”
“等等,李先生,等等。”法王突然打断了李昭承的讲话,“为什么你会认为邮递员体制的延续,会与联合交通网路的构建有直接关系呢?”
“因为……邮递员诞生之初,不就是为了……联系文明……”李昭承结结巴巴地说道。
“所以你认为,现在人类文明已经重归一体,邮递员已经失去了他存在的意义,对吗?”法王接续着他的话头说了下去。
“是,是的。”李昭承顿时感觉到浑身酥麻,仿佛正有道闪电从他的头顶刺进,然后急速流遍他的全身,“我,我是这么想的。”
“不是这样的,李先生,或许最初是这样,但现在已经没那么简单了,邮递员体制已经成了行星联合,至少是中央行星联合最为重要的组成部分。”法王轻轻叹了口气,“太空邮政、军部、执政府、法王厅、星港总枢……几乎每一个政府部门都会或多或少地与邮递员扯上关系,更重要的是,各教区需要能够祭拜的圣人,以及对于他们来说极其重要的一百年一度的远航仪式。总而言之,我们是绝不可能现在就将整个体制连根拔掉的,这会伤筋动骨,进而毁灭一切,你能理解吗?”
“只是为了将一个人送上太空,能牵扯多少人?”李昭承身子里的那道闪电迅猛迸射,猛然在他心头劈出一团无名火,他皱紧了眉头,声音骤然低沉,“别糊弄我,法王阁下,根本原因难道不是在于,恰好坐在那些位置上的,都是些尸位素餐的世家子弟吗?”
“哦?”法王哼了一声,神色冷了几度,“你想表达什么?”
“你只是为了庇护他们,庇护他们身后的那群人。”李昭承冷笑道。
“我问你,那又如何呢?”法王将双肘托上桌面,双手十指交叉,形成一个扭曲的拱形,他的下巴轻轻顶住那道拱形,两根拇指刚好撑住下巴,“这当然也是邮递员不能消失的原因之一,甚至是最主要的原因,你知道了,你也指出了,但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李昭承刚想叫骂些什么,却立刻被法王伸手抵住了嘴,“安静一下,李先生,让我来与你讲讲这其中的深层原因。”
“首先,我们现有的政府是在推翻亚布罗军政府之后建立的,亚布罗政府当初奉行军事贵族制度,从而产生出一大批圈养私人军队的世家大族,这些世家大族中有八个最为显赫。革命战争时,五个投向我们,三个死护亚布罗,战事最后的两年里,两个被我们打溃,一个投降,亚布罗本家舰队则被我们全歼,但即便你把彻底毁灭的亚布罗家也算上,九个世家尚还剩下五个半。所以显而易见的,在当时的革命军领导层中,除少数真的抱有共和理想的革命党人,多数人都是来自世家大族的职业军爵,这些人很能打,也很厌恶亚布罗,却未必拥护共和,他们对改革没有任何兴趣,只想着如何成为新的凯撒。”
李昭承在记忆中尽力搜寻着高中时期的历史课本内容,想通过自己所知的内容对法王的说辞进行反驳,最后却只在脑海中见到无数干巴巴的文字,那些他自己都毫不在乎,甚至毫不相信的文字。
“不……不可能,军爵同盟早就在‘第一次内战’中被击败了……他们早就淡出了历史。”
“是的,他们当然消失了,但他们也没有完全消失。亚布罗统治联合的时候,不,也许是更早的时候,人类早在历史的漫漫长河中留下了一道不可磨灭的伤痕,这道伤痕始终存在着,它不断滋生着病菌,除掉了旧的病菌,还会有新的病菌立刻填补其中。”法王忽然眼放寒光,冷冷嗤笑,“而当病菌的堆积终于酿成大疾,秩序便会彻底崩溃,新的轮回开始了。令人悲伤的是,即便我们知道自己正处于病菌滋生的时刻,我们也不可能有丝毫的改变,因为一切都牵扯在一起,一切都还没显得太糟。”
“够了!”李昭承猛然起身,将塑料椅子向后推倒,“就算真如你所说的那样,你身为法王厅领袖,难道不也是这团巨大病菌中的最为溃烂的部分吗?”
“我从未否认自己的罪恶,李先生。”法王也随之一同起身,姿态仍旧优雅,“与你说了很多,一定对你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恐慌,但也请你相信,邮递员将在往后的人类文明中占据极高地位,他们绝不会再仅仅是维护秩序安定的牺牲品,而是将成为……真正的圣人。”它双手合十,闭目祈祷。
仿佛早有演练那般,航道恰巧在此时从环带下方缓缓升起,卷起烈烈热风。航道形如一段插入环带的巨大玻璃试管,由于许久不曾启动,昔日洁净透明的玻璃环面今已蒙满尘土。李昭承抬头看去,眼前正渐渐被一层朦胧的灰绿色所覆盖,而伴随着灰绿色一同升腾的,自然还有那艘即将在明日启航的世代飞船——人类未来号。
“铁色的战舰航行于绿色雾海。”法王赞叹道,“真美啊。”
“李先生,你也不用太过郁闷,你与张简是有机会再次见面的。”
“你……”李昭承转头看向法王,满面惊讶,他不记得自己有在议案中提过张简,“你怎么会知道……”
“你并非是为了改革什么而来找我的,你只是为了他而来的,你爱他对吗?”法王笑吟吟地说道。
“你不必回答我,”法王忽然间展开双臂,似乎要凭空拥抱住那艘巨船,“明天你若有空,我们可以在同一时间再次会面。”
“对,飞船启航的时候。”法王转身走来,轻轻拍打李昭承的肩,而后再次转身,走向那位正在睡觉的快食店老板,踢了踢躺椅腿子,“别装睡了,詹姆斯博士,我们该走了。”
那人闻声坐醒,脸上的杂志滑向地面,“您说了太多不该说的,法王阁下。”
两人肩并肩离开了城寨顶楼,独留下头脑空荡的李昭承。
伫立许久之后,李昭承也缓步离开,他失魂落魄地在城寨中闲逛,寻得一家旅店,索性直接住下。他在这里住了一晚,尽管严格来说中部环带昼夜不分,但时钟依旧遵照地球时间运转,他的生物钟亦是如此。李昭承蜷缩在床,半梦半醒地望着正在电视上夸夸其谈的法王,法王面对媒体时而庄重,时而幽默俏皮,与其将他视为传统意义上的神职人员,倒不如说更像个精明的政客。既然如此,他刚才那番胡言乱语,多半也是政客的话术吧,李昭承如此想着,渐渐让困意将自己缠绕,沉入柔软温热的被褥之中。
再次醒来时,映入眼帘的首先是点缀于墙面各处的褐灰色锈点,锈点最深重的地方深黑犹如干枯的血,这间客房整体由铁片围建而成,在岁月的摧残下斑驳破碎。空气中弥漫着异味,一种沉闷而衰老的腐溃气味。
“他妈的,我怎么会在这里……”他呢喃着从床上坐起,视野在起身的那一瞬间恍然模糊,又伴随着太阳穴的刺痛逐渐清晰。
李昭承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入住的这家旅店,他的记忆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些零星的片段。这些片段不成逻辑,绝大多数还与梦境混淆,充斥着苦涩与哀伤。
他低头看表,忽然想起昨天与法王的约定恰好就在此时,于是将自己用力从板床上拽起,捡起掉在地上的风衣,披着在身,大步走出了空间狭窄的简易铁板房。亮光从门外照进,像是无色的火,几乎要在片刻之间撕碎他的双眼。
抬头望去,环带各大城区的灯光都在往环带中心投射,将原本附着于玻璃镀层的灰绿色尘埃,照耀得波光粼粼。在这波光粼粼的绿海深处,人类未来号那巨大的舰舱与太空管道环环相扣,形如城堡塔楼,底部引燃着的澄净蓝火,似乎预示着它正蓄势待发。
得益于启航仪式带来的节日氛围,城寨的顶层挤满了人,街市也因此热闹非凡。
李昭承艰难地挤过一群正在观看斗鸡的男人(他们为黑鸡取名“法王”,为白鸡取名“大总统”),穿过一道与他方向相反的汹涌人流,拒绝了一位妓女的邀约,躲开几个迎面跑来的男孩,踩过一座长度较短悬索桥,来到了昨天他与法王会面的顶层。与昨天的空旷与清净截然不同,露天饭店的桌椅几乎挤满了这座顶层,人们在其间坐满,一边高声闲聊,一边为粗俗的笑话狂笑不止。酒杯碰酒杯的声音成为了某种旋律,与筷子刀叉彼此相撞的细小声响共同交织,食物的飘香伴随着这声旋律四散奔逃,钻入李昭承的口鼻,不仅馋得他直舔嘴唇,还使心中的空荡被稍许填充。
人间至少还是吵闹且温热的,他如此想着,小心翼翼地穿过座椅与座椅之间空留出的狭小缝隙,走到了那块标着“罗拉快食”四个大字的悬浮广告牌下。
这里空荡无人,在四周环境的衬托下更显寂静。李昭承在这片空地间来回踱步,十分钟后,在他终于决定起身离开时,天上传来嗡嗡鸣响,他抬起头,看见了一艘正往下悬停的深灰色飞梭。只见飞梭缓缓直下,在下落的过程中往四周刮起强风,惹得不少人连连叫骂。落地时,侧面的舱门向上开启,昨日那位詹姆斯从舷窗向外探望,在看到李昭承之后,他微笑着说道,“上来吧,我载你过去。”
李昭承半信半疑地走上了飞梭,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顶层。
詹姆斯博士,法王是如此称呼他的,而在李昭承的印象中,詹姆斯博士是执政府科学院的红人,常被那群老头子喊作“万年一遇的奇才”。李昭承不敢确定二者是同一人,至少眼前这位詹姆斯博士看起来,就完全不像是那种惊世骇俗的天才科学家。
这位詹姆斯黑发绿眼,容貌憨诚,蓄着碎胡茬,身着一件黑色背心,与一条迷彩深绿的宽松长裤,他的臂膀裸露着,微微隆起少许肌肉,此时正低着头,双臂全神贯注地翻转方向盘,容貌身姿与当前的动作浑然天成,却与李昭承记忆里那些洁白肃穆的实验室格格不入。
沉默着观察良久,他决定主动与正在驾驶飞梭的詹姆斯发起交流。
“去眺望点。”詹姆斯手指眼前环带,在密密麻麻的城市栅格中心,有一座青蓝色的圆形建筑,即便是从环带的另一端远望过去,那建筑仍旧称得上宏伟。
“为了让你看得更清楚一些。哦,对了,你也不必在意法王昨天说的那些话,他这人有些疯,”詹姆斯笑了笑,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头,“他的这里啊,从根上就烂掉了。”
“额……”他感到无所适从,此时似乎无论对这位詹姆斯回答些什么,都会为自己招致新的麻烦。
“你是怎么找到这的?”过了一会,也许是觉察到了他的不自在,詹姆斯转而提出了新的话题,“我记得你是在执政府管档案调度的,应该是黑进中央系统,偷看了法王厅的出行记录吧。啊,不对,他是偷偷来的城寨,系统里应该没有这个记录。”
“在执政府擅动中央系统可是重罪,我只是花钱从相关人士那里买到了一些情报而已。”李昭承连忙解释道,心中则暗想自己究竟被法王厅看透了多少。
“你不说我也能大致猜出来,知道法王这习惯的人又不多。”詹姆斯咯咯笑道,“你也别生气,我们之所以对你进行监控,主要也是为了工作需要。”
他对詹姆斯这番话颇感恼怒,心中喝骂,嘴上也没好气地应答了一句,“我又能怎么做呢?你们法王厅毕竟位高权重。”
“我们需要对圣人的人际关系进行评判,这样会有助于今后我们对世界的管控。”
“我不喜欢管控这个词,还有圣人,”李昭承重重叹了口气,眉毛微皱,昨日的惶恐与不安再次占据心头,“我知道你们都会为邮递员封圣,但依法王阁下昨天那个意思,貌似是说这次封圣有些特殊?”
“我们总还是需要一些仪式性的东西来凝聚力量,这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切至关重要。”詹姆斯十分巧妙地将他的问题遮掩了过去,同时将右手轻轻置于速力圆盘,把飞梭的速度往上调整。
得益于车载重力系统的卓越进步,以及“慧眼”本身对人体感官的调整,李昭承并未感受到任何的失重与眩晕,他按动舷窗开关,玄灰色的铁板即刻撕开整齐的裂口,透露出外界的景致。飞梭行进的速度已经称得上急速,可从航道附近滑过时,依旧得有足足半个小时,才能彻底让这面巨大的灰绿色脱离眼前的视界。
“航道是人类文明缔造出来的璀璨结晶之一。”詹姆斯突然回头看了一眼李昭承,绿眸闪烁,“却绝不是人类文明最伟大的成就,李先生,你觉得人类文明最伟大的成就是什么?”
“成就?”李昭承苦涩地笑了笑,“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难道你也要学着法王阁下,对我说上一堆……难以理解的话?”
“哈哈哈哈哈,他这个人在讲话时的确有些过于戏剧性。”詹姆斯咯咯笑道,“但我同意他对于人类文明的整体看法。”
“差不多可以这么说,”詹姆斯豪爽地大笑,“我们在你眼里是不是就像疯子?”
“也许会有一个更适合用来形容你们的词汇。”李昭承不屑地哼了一声,“末日狂信徒。”
“哦,你觉得我们不过是一群光说不练的疯子?”詹姆斯眨了眨眼,绿眸深处闪过几分露骨的狡黠,“那你可真是小看我们啦。”
李昭承啧了一声,用脚踢了踢驾驶座的椅背,“把头转回去,好好开你的飞梭。”
“冷静,李先生。”詹姆斯笑着回过头去,“我只是想说,这是经过沉稳思考之后得出的结论,绝非狂信徒式的暴言。”
“锚点实验大获成功,新的世代飞船即将启航,无论怎么看,人类文明都欣欣向荣。”李昭承冷笑道,“我不知道你们从何而来的结论。”
“李先生,你作为一个技术论者,得出这个观点是理所应当。但我不是存粹的技术论者,我不认为技术的进步能解决一切,事实上,前三百年来在中央行星联合发生的一切,也恰好论证了这一点。”
“论证了什么?”李昭承忽然感到脊背发凉,恶寒如同绞索,正一点一点地从脊椎向上攀爬,最后紧紧扼住他的咽喉。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你可是在执政府工作。我们的科技如此发达,社会却依旧乌烟瘴气,依旧有腐败,依旧有贫穷,依旧有战争,依旧有阶级压迫。人类在过去便擅长编织谎言、挥洒愤怒、宣泄仇恨,还有嫖娼。现在我们虽然拥有了更高的科技水平,却也不过是换了一种更高科技的方式去编织谎言、挥洒愤怒、宣泄仇恨,还有嫖娼。”詹姆斯戏谑着说道,语气间却暗含悲伤。
“打个比方罢了,我只是觉得,相比起宇宙的恢宏,绝大多数人类的心胸都太过狭隘,我们生于深空,最后却将自己困锁于一座巨大的城市里。”
“《星城体系形成诸因》,那是你的书对吗?”李昭承终于能确定,眼前这位詹姆斯就是大名鼎鼎的詹姆斯博士。
“以前在社会学院写着玩的,不过确实能代表我的某些观点。”詹姆斯伸手调整速力圆盘,将飞梭的行进速度降缓,“好了,抵达目的地。”
李昭承抬头展望前方,那颗远望时小小的青蓝色圆点,此时正在眼前恢宏展现,这是他有生以来所见过最大的巨蛋建筑,即便是巨蛋表层那些始终飘荡涟漪的生物泡沫,其大小也远胜于四周那些高楼大厦。钢筋水泥的沉重与尖锐,在新能源建材的轻盈与柔滑下,就如同是一座座形态粗蛮的野人巢穴。
“现在你能回答我的问题了吗?李先生,你觉得人类文明最伟大的成就是什么?”詹姆斯从驾驶座回头,眉眼间的神情饱含着期待。
“呵,也许对我来说,锚点就是最大的成就吧,至少它曾让我燃起希望,尽管这希望转瞬即逝。”李昭承单手搓额,笑容苦涩。
詹姆斯沉默了片刻,最后点点头,轻声呢喃道,“看来,法王并没有看错你。”
飞梭朝着巨蛋径直飞去,穿过生物泡沫,从顶端驶入内部,回旋着降停于,事先通过车载广播安排好的停泊点。李昭承跟随着詹姆斯走下了飞梭,在巨蛋的低重力空间中漂泊游走,越过重重走廊和广场,以及如同蛛网般细密交织的扶手电梯,最终来到了巨蛋的最高处,一座圆形平台。平台抵近巨蛋的穹顶,洁白的地板面积广阔,青蓝色的穹顶正中则展开天窗,从中恰好能眺望到远处的人类未来号。
天窗往地板上投射进一道浑圆的光,那是来自航道的反射,法王正立于光中,在天光的沐浴下,他闭目凝神,双臂挥展,口中念念有词。栗色的长发交叠编织,并在缝隙间缠入花藤,胡须剃净,一身被光色照耀得雪白的长袍拖拽地面,金色的织锦在其中繁复蜿蜒,勾勒出许多花藤,潜藏在花藤缝隙中的飞鸟走兽,以及在花藤与动物的衬托下展翅飞升的少男少女。
此情此景若是信徒所见,大概无不会赞颂法王的神圣与高洁。
“李昭承先生,我真没想到你会赴约。”法王回过身来,笑容秀美。
“不可能,你根本不可能允许我逃跑。”李昭承早已参透了,在法王圣洁俊朗的外表下,究竟是怎样令人深恶痛绝的癫狂,“为什么把我叫到这,你想让我看什么?”
法王呵呵笑了,他所站的位置距离李昭承很远,因而笑声更显空灵。
“李先生,”站在他身旁的詹姆斯突然说道,“接下来你可能会感觉到一阵强烈的不适,但请一定要坚持下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他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便有一股热流滚进他的胸膛,他屈身半蹲,双膝很快坠地,肘部最初还能勉强支撑,但也很快彻底瘫软。他在冰冷的地板上反转挣扎,睁裂双眼,大口喘气,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千刀万剐般的剧烈疼痛。他撕开衬衫纽扣,将胸膛裸露出来,奋力撕挠,如同疯掉的野兽,低头便能看到那只眼睛,那只正向四方窥视的雾色眼睛,以其为中心,痛苦正如涟漪一般层层泛起。他仰头咆哮,眼睛自然也脱离了视野,可不知为何,无论他将脑袋扭向何处,雾色的漩涡始终在眼前萦绕。他一开始认不出这是什么,但很快便知道这是瞳孔,螺旋扭动着的瞳孔。
照射平台的光芒突然强烈,李昭承寻光而视,见到了被强光笼罩的航道,以及能源持续不断的迸发与震荡,他认得这种能源迸发的波动流,他在很小的时候见过。
“灭……灭杀弹。”他驱动起近乎撕裂的咽喉,喃喃说道。
半秒过后,血雾自能源迸发的中心位置散播开来,仿佛某种独特的染色工艺,从中心向外有序扩散。
法王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他的面前,神色哀婉,“是的,不过你放心,这里没有发生任何死亡。”
“为什么?”他嘶喊着,几道血痕从喉间咳出,染红了法王的袍袖,“我不理解,我不理解!”
“你很快就会理解了。”法王从血红的袍袖间扯出一把手枪,“你很快将亲眼所见。”
“睁大眼睛看清楚了,李先生。”法王将枪口对准太阳穴,“天神就要下凡了,”扣动了扳机。
时间仿佛凝滞,整个世界宁静无声,唯有枪响。李昭承喘着粗气,呆呆望着眼前的残破。子弹穿透了法王的头颅,击碎了他的大半个脑袋,但这仅仅是一个瞬间。下一秒,破碎的血肉延伸出丝丝银线,旋转交缠,转化形体,像是纺织物那般重新编织出法王的面容,勾勒出他那道浅浅的微笑。
法王伸手抹去脸上的血渍,但不可能完全完全抹净,他蹲下身来,正视李昭承的双眼,轻声说完了方才那段话的后半句,“而文明,马上就要开始更迭了。”
李昭承抓扯着冰冷的地板,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这声咆哮伴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消隐,其内核却变成了某种更加痛苦的东西,终日萦绕在他的心灵深处。
“他用灭杀弹袭击了人类未来号?可这是为了什么?”在如今的宇宙间,张简一脸茫然。
“死亡会带来新生。灭杀弹毫无疑问会将那十五亿人全部杀死,但爱因斯坦粒子以‘慧眼’为媒介重构了死者的躯体,也就是在某种意义上,将他们全部复活了。”光幕那侧的李昭承表情凝重,几根斑白发丝垂落额间,看起来更显老态。
“时间规律扭曲,这是由詹姆斯博士研究发现的,属于爱因斯坦粒子的第二种特性。假定我们将时间理解为一叠连续翻页的纸,爱因斯坦粒子便能将这一叠纸平铺开来,自由选用自己心仪的那张。人体与之结合后,原先存粹的肉体便也成了散布于常规时间线上的某种现象,人类由此可以随心所欲地选用属于自己的时间形态,所谓复活,其实也就是从其他时间中抓取自己的存在,塑造出一个未曾经历过死亡的全新个体。”
前所未有的心灵震撼冲击着张简,这让他既恐惧又兴奋,“我……我难以想象,可这与他投下灭杀弹有关系吗?难道死亡是启用这一特性的前提?”
“你想的不错,”李昭承冷冷哼笑,“死亡的确能加速粒子与人体的融合,但即便不去亲身经历死亡,‘慧眼’的依旧会对人体产生影响,只是影响更慢,效能更低。法王厅之所以制造了那次事故,更多只是为了迅速创造新的秩序。”
“十五亿人死而复生,又从此掌握着超凡的力量,这与圣教一直以来追求的‘至福之世’完美契合,无论这十五亿人中到底有多少选择投向法王厅,这次事件的本身,便已足够让法王树立权威了。事实上,他也的确成功了。”
“这也太不符合常规逻辑了,如果‘慧眼’本身就具有慢慢影响人体的效果,那法王厅根本就没有必要特地制造这场屠杀,无论这些人到底会不会被粒子复活,杀戮这一行为本身是不会发生任何改变的,杀戮时所造成的痛苦也是。”
“你说得很对,杀戮终究是大罪,可我们现在所面临的最大问题不是这个……老张,你难道还没听明白吗?与活体能源媾和本身,才是最大的问题!那些死而复生的怪物,以及后来那些被‘慧眼’吞噬的人们,他们已经不再是人类了!”李昭承将牙齿紧紧咬合,嘴角抽搐,似乎想要笑,又似乎想要哭。
“昭承!你现在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你真的需要休息了。”
“休息?”李昭承呢喃着,表情突然间恢复了平静,仿佛团皱的丝绸顿时被拉扯伸直,平滑得没有丝毫波澜,没有丝毫情绪,“是的,是的,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休息了。”他疲惫地叹气,沉重地低下了头,“我们在一直在节节败退,老张,他们不仅杀不死,还兼具超强的力量与智慧,我们在他们眼中,大概如若蝼蚁吧。”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但我们还有机会,新的活体能源就是我们最后的可能性。”
在邮递飞艇旁侧,一直以来处于休眠状态的信息晶体刹那间徐徐展开,裂解为数份被磁力牵引的棱形几何,并随着飞艇的缓慢前行而轻轻游晃。这意味有新的信息正在传输。
“我往信息晶体里传入了一个坐标,去往三号边界点的坐标。”
“三号边界点?这词可真稀奇,我只在讨论殖民时代的历史书上看过,”他沉思半响,抬眼看向李昭承,心中泛起了深重的失望,“这就是你唤醒我的理由吗?为了授予我一个新的,我并不理解的伟大使命?”
李昭承将视线撇开,嘴唇抽动,吐出几声饱含哀伤与羞愧的呜咽,“我们在三号边界点检测到成规模的不规则能量波动,这意味着在那里很有可能生存着新的活体能源,我需要你去把他们带回来,作为人类制胜的法宝。”
“它是什么根本不重要,为了对抗超凡的伟力,我们需要的是善用一切未知数。”李昭承长吁一口气,仿佛将生命最后的气力耗尽了,“更何况,我们真的再无别的选择了,他们的舰队很快就会过去,去到你的位置。老张,你记住,”他的表情赫然狰狞,黑暗仿佛油污那般,顷刻间吞没了他的大半张脸,“他们口中说的,全部,全部都是谎言!”
通信光幕的连接被整个切断,张简听到背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这脚步声摧毁了物理法则,是来自更高维度的空灵声响。
他回头看去,只见一道银色人形昂首挺立,正漫步于飞艇圆滑的舰舱外壳,却步履沉着,稳如行走在夯实的大地。亮银色丝线轻巧环绕其优美而健硕的身躯,并往身体之外延伸交织,在冰冷黑暗的宇宙之间,仿佛一团银色的火。
即便有银丝团团包裹,张简依旧能认出这张脸,詹姆斯.伊伦博士,他在大学时代的敬仰之人。
“你丝毫没有变老,这也是爱因斯坦粒子的效能吗?”他对詹姆斯问道。
“我们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时间。”詹姆斯回答道,“李先生说的许多话中,有一条是对我的过誉,粒子第二性质的发现者不是我,而是我的老师马克弗鲁斯博士,我只是整理了他生前的研究记录,加以少许修正和补充。”
“即便是被这个世界所抛弃,老师也丝毫没有放弃对真理的探寻,他的研究成果拯救了人类,我们原本都是要死在爱因斯坦粒子的摧残之下的。”
“李先生撒谎了,为了强调法王厅投放灭杀弹的罪恶深重。”詹姆斯在狭小的舰舱外壳上走动起来,他每每挪动步伐,银线便也随之跃动,“事情的真相是,若不经历一次彻头彻尾的肉体毁灭,人类根本不可能与爱因斯坦粒子形成完全共生关系。”
“与之相对的,便是未曾经历肉体毁灭的不完全共生。这个形态的演变结果,就是爱因斯坦粒子会逐步侵蚀人类的基因,最终将人类解裂为粒子集群,成为盘踞在外邦十四的那些黑雾。”
“你的意思是说……你们之所以制造了那场杀戮,全是为了挽救人类文明吗?”
“诚然,我也必须承认在投放灭杀弹一事上,我们绝非只是为了文明大义,我们有自己的考量。”詹姆斯走到他的身侧,轻轻坐下,“李先生有一点是没说错的,我们确实靠着那次事件构建了新的秩序,保守派联合军在我们新人类面前毫无威胁,几乎是一触即溃。这是自然,凡人怎能与天神对峙呢?”
“不,这种东西毫无意义,我们只是需要人类做好准备。锚点仍会被运向各大外星首府,届时中央将面临一个新问题,那就是历经三千年之后,那些外星联合是否还愿意归附于人类文明。三千年是一个悠长的时间跨度,你难以想象他们会在这个过程中往何方演变,他们的社会形态会变成什么样子,又会掌握多么高深诡奇的科学技术,这都是中央需要思考的问题。如果他们愿意归附,那自然是好事,但如果他们拒绝呢?当战火经由锚点烧向中央的时候,你认为如今的行星联合政府能抵挡得住吗?”
“他们的本质是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宣称自己是什么。至少对我们自己而言,逾越三千年的信任,这个成本实在太高了。”
“虚伪的可控的神,比那些真实却并不可控的科学理论可靠得多。”
詹姆斯笑了笑,手扶胸膛,银丝顺着他的手势往四方绽开,显露出一只银色的眼睛,“人类文明最伟大成就是什么呢?法王曾告诉过我一个答案,爱。”他眨了眨眼,银丝遮裹下的双眸,比胸前的“慧眼”更加明亮,“如果我们的心中依旧燃烧着爱,那我们为什么不是人类呢?”
“当然,这是属于法王的答案,他是一个情绪化的人,对于我个人而言,我觉得比爱更为伟大的成就是克制。”詹姆斯伸手触碰他的宇航服头盔,在玻璃罩层上点缀银星,“李先生的心中只有火热的爱与执着,所以如今他引火焚身,痛苦欲裂,你却不一样,你和我是一类人,懂得克制的人。”
“所以,不要去边界,不要去触碰那个,有可能会影响人类文明未来的未知数。”
詹姆斯轻浅笑道,身躯在银丝的卷动下迅速蜷缩,化成一颗小小的银点,并在几下闪烁之后,彻底消失无踪。张简一时间神情恍惚,他摇晃着脑袋,在宇航服有限的转向内环顾四周,却只见周围空寂,那个方才与他面对面谈话的超凡之人,仿佛从一开始就从未出现过。
“他跟你说了什么?”李昭承有气无力地问道,他的眼神散乱,眸子周边的沟壑深邃黝黑,似乎随时有可能在扭曲中迸裂,渗溅出道道血痕来。
“你很痛苦吧,因为处在不完全共生状态里。”他打断了李昭承的发言。
李昭承的双眼微微睁大,他无所适从地低下了头,将手掌搭上后颈,摩擦抓挠,“你相信那种说辞吗?”
“看你现在这个状态,我看我还是信的好,而且……你之前展现出来的样子,确实多少有些精神失常。”他关切而又悲伤地问道,“爱因斯坦粒子一直在折磨你,对吗?”
李昭承晃了晃脑袋,双手将头发向后一缕,又任由着这些斑白乱发自由散落,重重叹了口气,“看来你是被说服了,真难过啊,我还以为你会无条件相信我。”
“你知道这不可能。”他微微笑道,“不过你现在看起来比刚才状态好多了。”
“是吗?”李昭承对他笑了笑,明净的褐黑色眸子神采闪烁,“这多半是因为刚才我把马克弗鲁斯之墙给卸了。”
“由我们研发出来的信息兵器,改良于马克弗鲁斯博士留下的研究成果。”李昭承单手扶住下巴,眉毛微微跳动,“你不知道我们找到他时,他是副什么模样。大脑泡在缸里,依靠脑电波来控制机器人,一直不间断地对爱因斯坦粒子进行研究,公式写满了整个墙面啊,密密麻麻的,跟恐怖片里的咒语似的。”
“当然,这点我承认,说他写咒语,没有不尊敬他的意思。”李昭承冷笑道,“不过有趣的是,我们两方都从中找到了自己的想要的部分,法王厅得到了完全共生理论,而我们则在他早期的理论基础上发展出了信息兵器。依靠着这个东西,我们才得以把战争延续了三十多年,从这个角度看,他那些理论公式也的确称得上咒语了,点燃战争的咒语。”
“稍微思考一下吧,老张,为什么我可以跨越无数深空与你进行实时通信。”李昭承划动手指,在空气中旋出一道不停跳动的明绿色数据流,这数据流游动腾转,并即刻消亡破碎,“怎么样,看得到吗?”
“为了能够抵抗住新人类的超凡力量,我们往自己体内嵌入了信息晶体,往脊椎骨直接扎进去,和打针差不多。”李昭承笑了笑,“与信息晶体之间的结合让我们能够自由行动于信息网络,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就连身体也能完全融入。”
“很神奇吧?对我们来说,感觉就像在海里游泳一样。”李昭承呵呵笑了两声,神色顿时暗淡,“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老张,我们从本质上到底还算不算人类?如果我们从本质上都不算人类,我们又有什么资格以此为基准去对抗新人类呢?为了解释这个问题,我们有一套理论叫做忒修斯指数,只有越过了一定的百分比,才会被认定为是失去人性的。”
“这难道不重要吗?你们可是一直都在为了这个而战啊!”张简忽然激动起来,尽管他自己说不清楚这种激动从何而来,“如果你们也放弃了这个所谓……人类的本质,你们又有什么资格去对抗新人类呢?”
“不是欺骗,老张,不是欺骗。”李昭承微微提高音量,声色饱含威严,“是保护,进入完全共生状态的时间已经过了,新人类当下不会对我方留情,他们只会真正杀掉我们,这点詹姆斯没有告诉你吧。”
“为了对抗他们,联合军必须动用非常规手段,即便这种非常规手段会永久改变我们的本质。”他皱了皱眉,继续说道,“我们舍弃了人类的本质,这般话语若直白的告示出来,只会让联合军内部产生没必要的混乱与纷争,我们本就在战争中处于劣势,内乱只会在顷刻间毁了我们。所以,为了保护思想与政体的稳定,为了保护联合军本身不被敌人击败,忒修斯指数被设计了出来。老张,你能理解吗?”
张简凝视着李昭承,呆滞了许久,片刻后他突然开口,重复了一边李昭承早前说过的话,“在物种进化这条道路上,我们人类根本就没有任何选择权,为了逃避灭绝,我们必须闷头前进,即便这个代价是永久改变自己的本质。”他苦笑道,“原来你是这个意思,我终于明白了。”
“现实会毁灭一切思想,将所有的理论扭曲为可笑的谎言。”李昭承淡淡地哼了一声,“我不知道法王他们是否征服了时间,至少我们没有。”
“去你妈的,昭承。也许你不该叫醒我,我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又深处宇宙,无能为力。”
“你有你能做的事情,我们仍受到不完全共生状态的折磨,所以需要那个未知数。”
“未知数,三号边界点?去那里?怎么去?飞艇的能源根本不够!”
“输入语音密码,密码是我在共工一对你说过的话,输入了你就能启动信息晶体的机械共生系统,那是我连着坐标一同传过去的,我们联合军最为激进的信息兵器技术。它能通过信息晶体的衔接,让你与飞艇融为一体,通过晶石,文明基石中所存储的强大能量将被转化,作为你长时航行的巨大能量。接下来,一切看你如何选择了。”李昭承疲惫地笑了笑,“按照他们创造时间连续体,啊,也就是那个和你说话的小银人的极限范围,舰队很快就会追上你。好了,我的时间也不多了,舍弃马克弗鲁斯之墙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过能神志清醒的和你谈话,我已经十分满足了。”
李昭承关闭了晶体电脑,从座椅上艰难起身,走向大门之外,地堡宽阔而坚固,除他以外,所有联合军都已成功由四十二信息晶体撤出。他按下电梯间的按钮,操使电梯向上飞驰,最后于大地之上轻轻停摆。他走出电梯,雪片随风吹来,浅紫色的明亮天空不止有两颗太阳,还有漫天军舰。
最大的那艘军舰位处眼前天际,恢宏犹如巨城,舰体中心的螺旋高塔银光烁烁,仿佛一把倒挂的巨大银剑。法王正立于高塔顶端,白袍飞扬,银丝旋转。
“法王!”他面朝天端怒吼一声,迈动着即将被粒子吞噬的腐朽身躯,往前踏上一步,同时掏出怀中手枪,“你曾问我人类文明最伟大的成就是什么?我告诉你!是他妈的愤怒和不屈!”他将枪口对准太阳穴,扣动了扳机。
枪声惊扰了海鸥,它们纷纷展翅起飞,消逝于碧海蓝天的最深处。
张简心神恍惚,大脑被巨量的信息搅得紊乱。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脚踩泥土,面迎咸咸的海风。
父亲回过了头,海雾消散,露出那张纯良得甚至有些软弱的长脸,一双骨节明显的大手垂摆腰际,长年穿裹在身的那件黑色风衣看起来有些许起毛,正随着海风轻轻浮动。
“你不该喊我爸,从小孕育你的是中央系统,不是我。”父亲冷冷地回答。
“邮递员对吗?我听说了。”父亲将头偏去,似乎在刻意躲闪他的视线,“一百年,整整一百年啊。”
“别提了,那时候我只是擅用职权,后来军部式微,我们政思委员会早就被整个撤掉了,现在的我只是一个隐居海边的普通老人,不值得你特来拜访,也不值得你对我表示感谢。相反的,你应该憎恨我,因为我……”
“够了,爸,今天我不是来和你掰扯过去这些烂事的。”他怒声喝止父亲长年以往的自怨自艾。
“我明天就要去中央星港了,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温柔,“你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父亲摆正身姿,背向大海,晨光恰好从海天一线熊熊燃起,将他身后蒙灰的碧蓝烧得火亮,而与这明亮截然相反的是,他的面庞始终躲在紫色的浅影中,朦胧如梦。他慢慢张开了嘴,语气沉静而温柔,“一百年,一百年对你来说只是一瞬,但对这个世界来说,却是尤其漫长了,很多事情会改变,很多人会死,整个世界都将先你一步消逝,变成你并不理解的模样……孩子,我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但我希望,当你有朝一日苏醒过来,为整个世界的变故而感到迷茫与悲伤时,请不要忘记这世界上所有人对你的爱。我爱你,孩子,尽管我从未尽过责任。”
“我爱你。”在复苏记忆的另一端,在时间的诸多过往之一,李昭承在共工一的望海公园对他说道。
“我爱你。”张简启动了信息晶体的机械共生模式,跃动的晶石刺入了他的脊背,渗透进飞艇的每一处缝隙,卷起尖烈红光。
“走吧,”他轻轻抚摸环绕在自己身旁的信息晶体,释怀地笑道,“抛开现实和时间,我们去边界。”
太空鼹鼠小队的拾荒空艇在世界的边缘缓慢滑翔,在这艘深褐色小船所航行路线的广袤背景上,显现着一道撕裂了宇宙的巨大伤痕——界点4728。对于整个世界而言,这不过是一处极其普通的自然现象,只是因为被人类文明初次发现,才会在他们眼中显得如此特殊。
“宇航服?嚯,真有意思,看来这里与我们的世界是同位体,也不知道这个世界的人类是个什么鬼样。”
“不把他勾起来吗?守护者大人的博物馆最近不是在征集文明残骸么?我看着就挺合适的。”
“先把这个新界点的周围探一边,回来的时候再勾吧,仪表显示他已经彻底失去生命机能了,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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