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三分》的本义是指两宋说话人惯使的一套题材,即三国故事。在这儿,是单用一小节篇幅,专叙此前反复用到的“三分”法则,它好用,易用,经得住反复用,所以要深耕细讲些。
在上面这幅北欧宇宙图中,所描画的,就是又一组三分结构:在世界树底部、树干、冠顶,各有伏藏的龙、静驻的鹿、展翅的鸟。我们的神圣动物(兽神)谱系,也将依此展开。
所谓“世界树”神话,无须赘述,是一种分布在整个亚欧大陆,外加北美洲北部、情节高度雷同的叙事,内容大致为:
在大地(横向)的几何中心处,有宇宙山、世界树一类神圣存在。
此山/树将宇宙(纵向)分割为上、中、下三界,其中上界属于顶端,或立于顶端之上;中界为山腰/树干所在的世界;下界为山窟/根所在的世界。诸神居于上界,人与动物居住于中界;魔魅、鬼物居住在下界。借由山/树可上下达于三界之间,但条件极苛。
下界的神圣动物为鱼、龙、龟、蛇…上界的神圣动物为鸟,二者通常处于敌对状态。
以中国神话来讲,这宇宙山正是昆仑,昆仑神话簇当属中国幻想志文学前半叶的重心,而昆仑神话簇里,构成上-下冲突的动物神便是黄鸟、玄蛇:它们分属三分论的两个极点。
三分论的伊始,就建立在对极点的确立上,如亚里士多德所说:两极端间的距离为差异最大的距离,而这种距离的差异为完全的差异;不能有比极端再极端的事物,一个系列只能有两个极端[1]。
对某一具体物件来说,就其整体而言,必有与外物相隔,判分它/我的部分,这一端点,就形成了极点;画定首个极点后,在整体内,又必有与它相距最远的另一点,这便生出了事物的两极。
同样地,判定两极后,二者之间必定存在一个抵达两点间不偏不倚、距离相同的点,这个点就是中点。
《尚书·虞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即著名的《十六字心诀》,是“贵中”思想的集中体现。
南宋陆九渊在《三五以变错综其数》里这样表述这种“两极-中点”的想法:
有一物必有上下、有左右、有前后、有首尾、有背向、有内外、有表里。故有一必有二,故曰一生二。有上下左右首尾前后表里则必有中,中与两端则为三矣,故曰二生三。故太极不得不判为两仪,两仪之分,天地既位,则人在其中矣。三极之道,岂作《易》者所能自为之哉!
“太极”、“一”即“整体”,“两仪”即“两极”,由两极推出中点,也就自然形成了“三极”的三分叙事,而这本身仅是简单的逻辑推演,并非什么值得神秘化的知识。若用在愈加抽象的概念下,三分论更可谓是无往不利[2]:
如图所见,在高度哲学化的印度神话里,三相神(Dreiheit)恰好对应了一切事物的三极,这也生成了祂们的神格、相关传说。有时,倒不如说往往,人们更在意两极,而不是中点,这样,就催生了被二元论支配的神系,典型的莫过于波斯祆教神话:
时间与命运之主祖尔万(Zurvan),在长久的岁月当中孕育出两个孩子,他知道头生子会是光明、至善的阿胡拉·马兹达(Ahura Mazda),第二个孩子则是一切黑暗与邪恶的渊薮,安格拉·曼纽(Anghro Mainyu)。待祖尔万临盆时,安格拉·曼纽骗祂,谎称了阿胡拉的名字,所以先行降临世间,带来万千罪恶。
在蒙古神话中,则有西方五十五白色善神,和东方四十四黑色恶神的说法。
二元论性质的两神戏剧无处不在,在民间故事当中,则是一正一邪的兄弟二人,或日本昔话里的好爷爷、坏爷爷……让咱们回归到世界树的荫下,蛇神-鸟神正是最典型的二元神,或说是二元神的究极载体。
人神的力量,说到底是像制服一样被赋予的东西,如果咱们叫雅典娜去做狩猎神,叫阿尔忒弥斯去当智慧战神,那顶多是把弓与盾换一下,由猎场改入沙场罢了。但动物神,祂们的力量源自特有的禀赋:羽毛齿革,长鳞修爪;特有的活动方式:击长空,翔浅底,蜎飞蠕动,林林总总。
因而,二元神论下的蛇与鸟,既能负载一切抽象性的对立神格,又具备远大于它们的具象特征:
可以说,蛇神、鸟神,乃至祂们弱化版的神奇动物,就各自是下界、上界的代表,有个极经典的蛇、鸟相争故事类型,流行在中亚、伊朗系民族及东欧等人群之间,大致情节是这样:
英雄(因追逐敌人、妖魔等)跌落地下城,在地下城中遇见了一株大树,树上筑有庞然的鸟巢,有大蛇窥伺巢里的雏鸟。不由分说,英雄放箭消灭了大蛇。随后大鸟(在中亚及波斯故事里,是神鸟Simurgh)还巢,雏鸟告知了他所发生的事。大鸟为报恩,答应将英雄送出地下城(或带至英雄要远征的国度),飞了好久好久,人与鸟携带的水粮告罄,英雄便割下腿上的肉喂给大鸟,终于成功着陆[3]。
在这个故事里,大蛇(龙)就是地下城自身的缩影,其运动方式呈向下状态,是为勇者增添困境与危机的敌役角色,大鸟的运动方式则为↑状态,是将勇者提升至更高领域的助手角色。
可以说,能将人引入悬苑、天宫,或者直说更接近神的境界的鸟,神格就在于超越性,他们的目的指向,是乌托邦;把人诱到迷窟、魔宫的蛇,神格则落在隐秘性:在无法窥见的角落,一切皆允,不论仁暴(natural state)。以上两极间的拉扯,贯穿历史。
两仪既定,中点的动物也该出场了,在这儿,依旧能使用新的“三分”法则:由于蛇与鸟两支极化力量的存在,会持续将中点的均正状态破坏掉,那相对的,就应运而生另两类扳正的力量,它们彼此间显然也呈对立结构。
在神圣图像学中,便反映为垂直于蛇-鸟纵轴,分立世界树两侧的形象。历史当中确实有这样的两类神兽:雄狮与祥麟。这一组合,最广为人知的莫过于联合王国那面徽章了。
居于神/世界树两侧的狮虎状猛兽及鹿羊式蹄兽,在古代近东,如埃及与美索不达米亚艺术中就已出现。但就其纯粹的美学意味来说,无外乎是截然而异的动物特征所带来的冲击感。由此又衍生出慈与猛、生与杀等含义。
能吞噬人畜的狮子,其力量显然是破坏性的,因而用来比附勇士,不信的话,可以问问那位戴狮皮帽的赫拉克勒斯;既而,又来比拟以武力杀伐平定四方的王者,这便是狮子王权论。可见,狮子/虎/猛兽,是以“除灭”的手段来回复秩序的积极力量。
另一侧,鹿与羊则是慈顺、温和,有角却不行杀戮的动物,其力量是滋长与保护性的力量,以上种种,都体现在独角兽的形象之上。所以说,麟/鹿/羊,是以“补益”的手段来回复秩序的保守力量。
以“生”的力量应对“灭”,以“灭”的力量应对“生”,毫不懈怠地维持“中道”,就其本质而言,狮子与骐驎虽然神格相对,但到底是合作的伴生神,这就是中界的代表。
龙、鸟、狮、麟,几乎就囊括了神性动物的主要类型:爬虫、鸟类、爪兽、蹄兽,可谓圣兽谱系中的正朔大宗,浅述过三分论,我们就要以此序列,详说兽神了。
[1]详见庞朴《一分为三:中国传统思想考释》的《对立与三分》一篇。
[3]换成“主角在谷底遇见大雕与蛇相争,消灭蛇,并靠雕获得提升”的故事,大家应该就更熟悉了。
在喜马拉雅南麓一些藏缅民族中流传有“大地由没有四肢的巨大动物负载”的神话,它的哭泣或欢笑都能引起地震;西伯利亚则有“世界是一头牝鹿”的说法:皮是地,毛是草,众生是跳蚤。在这儿,我们结合诸说,来书写一个新神话:
红鸟自女神颈部滚热的血泉里诞生,为世间带来光与生命,它一日要产三百六十个蛋,分属三百六十类动物。但是,从女神秘处钻出来的祖蛇潜入了它的巢穴,一天要吞三百二十个蛋,所以蛇的种落是世间最强盛的。红鸟与祖蛇争战起来,先有六个月鸟得势,地上就有六个月炎夏;后有六个月蛇得势,地上就有六个月严冬。
众生哭泣的声音吵醒了女神,女神胸中就涌出两道乳泉,分别生出一头酥油色的狮子和一匹醍醐色的騏驎。狮子挥舞两爪,一下子按捺住鸟和蛇,又咬破它们喉咙,赤血与青血交融,水火便调和起来。騏驎将鸟驮在背上,又用独角挑起蛇,分别把它俩送到极北和极南的所在,凡騏驎走过的地方,百草便葱茏起来,百兽便滋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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