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坐在长江大桥上仔细琢磨先贤那句“逝者如斯”的时候,并没有要跳下去的想法。
我不能否认,在某一瞬间,我确确实实有一跃而下的冲动,我是诚实的。
桥下黑暗的江水看起来没有在流动,但在被沿岸灯光照亮的地方,又能明显看到湍急的波纹。
我坐在这里,是因为想起了两个朋友,杨和陈,他们都是我学生时代结交的好友。
杨在一周前选择了割腕,浸泡在放满水的浴缸里(这水曾经是温暖的),在手臂上划开了T字形的伤口。
[死于在水中做布朗运动的血液,以及逐渐熄灭的体温。]
陈选择了坠河,就在今天下午,在距我不到500米的江堤边打捞上来了他珍爱的英菲尼迪汽车。他好好系着安全带,驾驶座微微向后仰着,双手交叉在身前,车窗留着微小的缝隙。
[以一个安逸的姿势,品尝缓慢的窒息。哦,他有一张好眠床。]
我不知道他们死前做了什么或者想了什么,除了描述他们的死状之外什么都做不到。
[像每一个企图改变什么,既找不到目标又没有行动力,在盲目的情况下投靠可疑势力的迷茫青年一样。]
“你知道吗,今天下午江边那辆车是我朋友的,我认得车牌,车上的人就是他,捞起来的时候我看清楚了。他冲下去的时候,离我就20米远。这是巧合吗?这不是,这是恶意,好像是这个世界在说不喜欢我一样,才会处心积虑安排我的朋友死在我面前。我恶心坏了,想吐,可我晚上没吃东西,我感觉胃酸在往上蹿,但什么都吐不出来,我嘴里臭死了……”
他本来没有义务同意我的突发奇想,大晚上跑到长江大桥上吹凉风。
本来是美国人发明的医疗用品,被加拿大人搞去改造了一番,成了世上附加值最高,最顶尖的“毒品”。
张3和我同属基金会,但分属不同的项目,“超脱”和“见证”,我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
一份血茧的价格是50万人民币,什么事情50万解决不了,但血茧可以?
“经我的手卖出去的血茧已经有3位数了,这百来号人都愿意掏出50万去换一个机会。你想不到,只能说你缺乏同理心和想象力。”
“你看不起我,我看出来了。难道只是因为我卖的东西出现在违禁品目录上吗?这没什么,我也很少看得起自己。不过,这让我想起了大家都喜欢的基金会笑话:超脱项目的人守着一仓库的血茧,却没人用来‘超脱’,见证项目的你,恐怕也从未睁开眼睛。”
今晚的主顾是七个青年,四男三女,都是30左右的样貌,打扮举止没什么出格。他们七个人开了三辆车,分别是三男,两女,和一对男女,他们之间可能没那么亲密,但张3告诉我,他们是互相熟识的朋友。
他们拿到血茧之后,驱车往南山的方向去,我们跟在他们后面。血茧的容器上贴着发信器,我们只需要错开几分钟的行程,远远尾随便可。
车辆驶入越发陡峭的山道,他们拐进了石子铺就的土路。
“会留下痕迹,前面的摄像头也肯定拍到了车,被查到会很麻烦。”
黑暗又有什么关系呢?黑暗不过是光的缺失,是眼的失灵。
何况这里并非真的漆黑一片,就在我身后,城市的繁灯将天幕染成微亮的红色,时至今日,这座城市难道还存在纯粹的夜吗?
[这边是他们新鲜碾过的痕迹,是橡胶轮胎与岩石剐蹭留下了焦糊的气息,岩石挤压向更弱者研磨出新生的粉尘。]
他们的汽车出现在道路尽头,并排停在一起,散发着温暖的气息。
丰田卡罗拉向我打招呼,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对上了眼,它真开朗。
“他们进去有二十分钟了,你要做什么最好赶快。就从那边的石板路上去,来的路上我照见上面有房子。”
“那我至少不用忍受劣质香水,毛绒玩具,没完没了的原地震动,还有地毯上奇怪的体液……”
“我知道要发生什么,她们谈事情的时候并没有避讳我。我也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些了。”
“第一任用我抵押了银行的欠款,第二任把我丢在车库里潜逃出境,第三任亲手将我开进二手车行,第四任……”
你看起来蛮糟糕的,你的主子看来把你折腾的够呛,掉漆、凹陷,你的变速箱还好吗?里程多少了?
这是一间废弃的民宿客栈,我看到屋里闪烁着火光,里面也许有壁炉或者火塘,看起来真暖和。
“我不建议你现在进去,里面正在发生的事情不宜描述,他们喝过酒之后一切都失控了,现在里面跟《十日谈》似的,你觉得一群放弃人生又喝醉了的男男女女凑在一起会发生什么,每个人讲一个故事吗?”
“里面已经‘人伦崩坏’了,虽然你们的组织叫‘超越伦理’,但不会对这种‘原始无意义的混乱伦理’场面感兴趣吧?我在里面闻到了亲戚的气味儿,是LSD吗?难得……不……是‘血茧’啊,这东西流行起来可真够快的。”
“这不是咱亲戚家的特产嘛,不过我不会告诉你它在哪儿的。加拿大人和墨西哥人为了把这玩意儿加进血茧里费了不少心思,结果做成的是加拿大人。我觉得某种程度上,血茧算是我们的新朋友,和我们不太一样,但又很相似,我们可以轻易同血茧建立联系,它很轻易地就能和我们共生。”
“原来你不知道我不知道,看来蘑菇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嘛。城市可没山林这么亲近人,它总是一副忙到快死了的样子,我问它事情总没回应。我住在城里可能还不如一只老鼠,老鼠的问题可能更让城市上心一点。”
“你错了,只是你以为山林很亲切,但事实上,它和城市一样把你们分了三六九等,逻辑不一样罢了。别告诉我你会相信‘众生平等’这种骗傻子的话,城市会嫌你穷,山林也会嫌你傻。好在,山林认为你不算太傻。但在这里建民宿的人就是真正的傻子,弄来一堆散发着恶劣气味的建材,还盖了这样一座丑爆了的房子,山林嫌弃他嫌弃得要死,就没给他好脸色看。这不就废了嘛。”
“你说得没错,但是不要转移话题了,给我讲讲血茧,不然我就自己去看。还有,麻烦你顺带解释一下,你是怎么知道美洲的事情的,你们的菌丝难道还能走海底不成?”
“行行行,我说,再聊几分钟,他们也差不多累趴下了。美国人的‘生命之茧’,通常被称为‘白茧’的那个东西,不是单纯的机械,而是生命。它明明很新,但又非常原始,在我们的记忆中就有它的味道,但也仅限于此了,这种记忆诞生的年代远早于我们的存在,也许哪天你能让地壳开口说话,可以问问他。”
“匪夷所思不是吗,我们的生命科学不知不觉就达到这种程度了。你说的远古味道应该是指的LCL,那是一种理论上试图模仿生命原初之海的液体,这么说来,那些科学家真正做到了?”
[Life Connect Liquid,生命链接液体,中二莫名。]
“求证一下罢了,另外,我是真的不知道它会有‘生命’。”
“我还以为你们是靠孢子乘上大气环流飘来飘去传消息呢!”
“你指望孢子记得住什么?他们差不多要进入正题了,而你,该去扒窗口了,右边那扇窗,他们都在大厅里。还有,他们没穿衣服,做好心理准备。”
我看见了血茧如何启动,他们一人拿着一根手指大小的金属罐,以一个复杂的顺序解锁以后,红色的烟雾喷涌而出。
[魔鬼的念头在我的心中萌发,准会将他们吓个半死。]
我戴上面罩和兜帽,在门垫上擦干净鞋底的尘土,从正门进入。
我看到他们赤裸白净的身体,看到炉火摇曳的橙光,贪婪地舔舐他们的皮肉。
我看到红色烟雾,仿佛有生命一样,包围住他们的身体,沾染在他们的皮肤上,然后……生长。
我看到每一滴微小的水滴都像是一粒种子,在血肉的土壤中扎下根须。
我看到红色的经络在他们的皮肤蔓延、蠕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增粗,大的分叉出小的,而小的分成更微小的。最终爬满他们地身体,如罗网般将他们紧缚。
我坐在了那个女人面前,从七个人中选出她作为观察的对象。
我记得她的脸,坐在宝马X5的副驾驶座。她的眼里闪烁着泪水,细腻的脸颊染上樱桃般羞涩的色彩回应我的目光,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
[恐惧是排斥的情绪,但她的眼中,有被阅读的渴望。]
我看到红色的经络在她的肌肤上脉动,仿佛在从她身体中抽取着体液。
它们不断膨胀、分叉,侵入她的身体,占据每一寸角落。
它们遮蔽了她湿润的眼睛,她纤细的脖颈,她挺立的乳房。
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它们一定钻透了地面,侵入了土地。
茧中传出诡异的响动,是他们,他们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快感中喘息。
是血茧合成的LSD开始生效了吧,他们已经陷入了幻觉。
茧表面的经络还在快速脉动着,像水泵一般,靠渗入地下的“根茎”抽取液体。
我看见茧中有液体在积聚,液面随着经络的涌动慢慢抬升,他们的声响变得沉闷,在一阵溺水式的吞咽声后,他们安静了下来。
那是LCL,生命链接液体,直到茧内的空间被LCL填满,茧的脉动也变得如同眠者的呼吸般平静。
血茧里的人还活着,只要没有外力破坏血茧,他们将在血茧分泌的LCL供养下,活到寿命的尽头。
但他们也不能再对外界做出回应,更不可能出来了,血茧的功能在白茧的基础上被粗暴地修改过,打开血茧将会是一场谋杀。
他们不再会悲伤了,血茧会持续不断地生成LSD,让他们沉湎于无尽的生动的幻梦,逐渐忘记人世的一切苦难和哀伤。
他们还没有死,但已经抹平了从生到死之间的一切坎坷。
算上陈和杨,这一周里我已经亲眼见过9个活生生的人在我面前放弃了人生,我厌倦了这种闹剧。
在临走之前,我翻看了所有人的随身物品,找到一切能指示他们身份的东西,身份证、驾驶证、照片、工号牌,他们的手机都有最基本的安全保护,一时间不可能打开。
我也找到三辆车的钥匙,一一上车检查。我找到了一些有信息的信函、发票、合同和银行回执单。卡罗拉和宝马上各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分别属于那对夫妻中的男性(我找到他们结婚的证据),以及开宝马的女性。
我在卡罗拉上找到了更多信息,首先是和电脑放在一起的一沓设计方案,署名都是那位男性。另外在扶手盒里找到了一个小药盒写着Rituxan,简单搜索就知道这是什么,旁边还有一份明明白白的化验报告单,属于他的妻子。
帝豪的中控台上还夹着一个手机,我考虑过后,并没有拿走。
帝豪先生35岁,是七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位,也穿着最破的皮鞋。他是一位全职网约车司机,我不知道他陷入了怎样的困境,但我知道他抵押了自己的房产获得了几十万现金。
他的两位同伴都是34岁,企业职工,在本地一家电动车制造企业内做工程师,他们的信息很少,不过,我在民宿的照片墙上发现了他们三人的合影,他们多半就是被山林嫌弃的傻子。
29岁的卡罗拉先生是一位装修设计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的电脑里会有这栋民宿的设计图,也是被山林嫌弃的傻子之一,他的生意想必并不好做。
而他的妻子,27岁的卡罗拉太太不幸罹患重病,必须依靠昂贵的进口病药物维持生命。
至于32岁的宝马女士,她是一家本地医药贸易企业的财务经理,得知她的名字之后,她的“大麻烦”就挂在本地新闻的头条。
翼的信息干净地不像话,就像一根偶然飘落到这个事件现场的羽毛,除了同宝马女士同乘,找不到任何同其他人、其他事的关联。也完全没有证据表明她是如何获得购买血茧的资金。
[当代人所有的秘密都锁在这个方方正正的小东西里。]
行了吧,一个这么干净的小姑娘能有什么秘密?他们可能只是参加了同一个“血茧互助会”,小姑娘正是多愁善感的年纪,说不定还有抑郁症什么的,想不通走了极端。她家里住市中心估计经济上很宽裕,问老爸老妈要来50万买车,结果转身就拿去买了血茧。这样解释不是很通顺合理吗?何苦去费心思寻找一些本就不存在的东西呢?
她让我想起了杨和陈,想起了他们自杀的情景,想起漫长失血和窒息,他们似乎在尽可能让这件事显得缓慢而温和,似乎在用生命最后的时刻品味死亡缓缓降临的滋味。
我不知道这样的词语游戏有什么意义,仅仅是反转语气,显得积极一些吗?
[你是。和你虚妄的枷锁继续战斗吧,一切的答案将出现在胜负分晓之时。]
我本不应该带走这里的任何东西,我的一切干涉,都会留下指向我的痕迹。
这很危险,我不想某天早上是被城市管理者的敲门声叫醒,让我去解释一些我必须出卖基金会才能解释的行为。我是见证者,是追寻事件的眼睛,我出现在太多不应该出现的事件周围,即便我从未参与任何事件,与这些事件也没有任何利害关系,我的行迹也过于可疑。
我联系了基金会的摆渡人。等到车来,我躺进了车后座。
监控摄像头到处都是,所以在没有它们的地方行动是最基本的常识。
它能读取车牌,我不可能总是开同一辆车,坐车也不会坐前排。
它能人脸识别,我得随身带着口罩和墨镜,带兜帽的外套四季常备。
它能分析步态,我就要留意自己的行为模式,偶尔改变一下鞋垫的款式,让自己的步伐变形。
它们的算法很强大,能调取事件相关的所有摄像头,全面对比事件周围出现过的每一个人、车甚至宠物,勾勒出所有行动路线。这应对起来很麻烦,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被看见,不要被人知道我来过,不要让城市管理者取得合法调查我的行踪的权限。
我在市中区的一处监控死角下了车,在监控摄像头的行踪分析里,这辆车应该是从南畔区出发,路过了南山,然后径直驶向了市中区。基金会给这位摆渡人安排的身份也许是一位忠于职业的工作狂,所以经常会在临近午夜开着车从南畔区的公司回市中区的家——总之是类似看起来极度正常的理由,只要我上下车都在没有摄像头的地方,这个理由就无懈可击。
基金会厉害的地方就在于,它用这样的方法编织了一张覆盖全城的交通网,我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出现在这座城市的任何地方。
至于翼的手机,需要交给基金会处理。我在第一时间取出了手机的电话卡,又在民宿的厨房里找到了一些锡箔纸,将手机包了个严严实实,这样做隔绝了定位模块的信号。手机将会被送到基金会的电波暗室中进行拆解和密码破译,很快就能取得里面的所有数据。
但在这之前,我得写一份报告,向基金会说明取得翼的手机的理由。
翼的家人(如果存在的话)最快将会在几个小时之内察觉到她的失踪,而立案出动城市管理者需要48小时。48小时后,城市管理者一定会第一时间合法调取翼的手机定位记录,发现最后的定位信号出现在南山中那座废弃的民宿。他们会去到那里,然后意外收获7具血茧。他们找到了翼,失踪案可以结案了。他们一定会追查违禁品的来源,破解其他六人的手机来确定七个参与者的关系,走访他们的相关人。(这是张3需要考虑的事情,昨晚交易的前、中、后,我们其实换了3辆车,我没细说罢了。)
翼的手机消失无踪会成为其中不大不小的疑点,指向一个不存在的第八人,我。
他们开始注意现场七人以外的踪迹,但我将痕迹清理得很干净,土路上因为全是碎石子,也不会留下足迹,他们不会有收获的。然后他们开始调查当时路过那条路的车辆和行人,我说了,那里是条大路,那一段时间来往的车辆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他们或许会查到张3的车、摆渡人的车,但很快就会认为他们没有嫌疑。
就算第一个报案的不是翼的家属,这整个流程无非是改变一点细节。
当然,这一切并非万无一失,客观上,我确实制造了不必要的风险。
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基金会,我无法理解他们“追求死亡”的选择,我拿到翼的手机,只为探求一个答案,是我掷出了骰子,我将承担一切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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