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1年的夏天,梅洛那时仍然被唤作梅洛。年迈衰朽的帝国摇摇欲坠,在东方的曼西喀特,御驾亲征的皇帝罗曼努斯四世铩羽而归,而在南意大利,拥有炽热双眼的诺曼人罗伯特·圭斯卡德攻占了巴里。作为商人,梅洛则赚得盆满钵满。他坐在亚德里亚海西岸的山头上, 悠然地看着被落日烧灼的猩红色云彩。
战争,他一直在售卖战争。梅洛在其中看见了生命本身的力量。血液汇聚成洪流,火焰和士兵在天地之间咆哮,互相用铁的爪牙搏斗。那些大肚腩的贵族们才没有战争的实感,比方说吧,他们从来没真正杀过人,甚至没在社交击剑游戏以外的场合用过剑。相反,叮当作响的金币才是真实存在的——谁又在乎直通冥河的地狱大门在非洲,印度,或是其他什么地方呢?
梅洛也是,他从不在乎他人的生死, 只在乎帐本上的数目能供他买多少件绸缎袍子,直到他被圭斯卡德请来观看战争,就像是在看一场歌剧似地。伦巴底人,诺曼人,瑞士人和帝国的士兵相互厮杀,肉体和血浆混杂在一起,仿佛启示录中的巨兽:这个由无数的人们所构成的利维坦,渴望处于永恒的运动之中——于是就像肌肉的活动燃烧脂肪一样,战争代谢掉尸体。通常人们声称的为了利益而发动战争的说法纯粹是一种谎言。
也许在战争刚开始的时候,人类还能强作冷静地进行利益或战略的计算,保持有限的理性。但是一旦战争拖延下去,力量本身的权柄就登上了舞台,由此带来绝对的统治,所有人不分敌我一概被吸纳入力量的漩涡。战争的根源在于人类本身的非理性的疯狂,到最后没有人再关心土地或金钱:就像希腊人忘记了海伦一样,人们只想要血,以及更多的血。
圭斯卡德,那头老虎,那位拥有火一般眼睛的金发诺曼人,指挥部队击溃了帝国的士兵们。他自豪地向梅洛展示著山坡下列阵的军士,眼中散发着孩童般的目光,就像那是他的玩具一般。“巴里、阿斯科那,接下来是哪呢?”圭斯卡德用指甲刮去凝在胸甲上的血痕,自言自语道。
那天晚上,梅洛梦见了利维坦,这个由各族、各民、各方、各国的凡人组成的巨兽,亚当之躯。祂头戴十个冠冕,手中的权柄上铭刻着亵渎和僭越的符章。凡住在地上的人都要跪拜祂,称颂祂,加入祂。巨兽口中喷吐出火焰与铁流,汰掉旧血,灭却弱小,历史的衔尾蛇便徐徐转动。醒来时,梅洛的身上长出了鳞甲。
伴随着圭斯卡德的狞笑,梅洛从此不再被唤作梅洛。1081年,他化名卡普阿的约翰拜倒在阿列克修斯一世的紫袍之下,献出先前战争里赚取的财货,帮助帝国击溃东西两面的敌人,迎来了中兴。四年后的夏天,圭斯卡德患上疟疾死在了爱奥尼亚,而梅洛则悄然消失在君士坦丁堡的宫廷深处。
372年后,在热那亚商人焦万尼·普林讷斯的斡旋下,共和国允诺土耳其人借道加拉太渡过博斯普鲁斯海峡。金角湾架起的大炮成功地把苟延残喘的帝国送进了历史的尘土中。君士坦丁十一世褪下紫袍,拿起短剑冲入内城的小巷里,不知所踪。有谣言说焦万尼借此机会垄断了君士坦丁堡所有的妓院生意,手下的姑娘们来自埃及、波斯甚至更加遥远的东方。其他人则坚持认为焦万尼仍在寻找下一个目标。而此时的焦万尼——也就是梅洛——却沉醉于火与铁的研究中,这来源于他和圭斯卡德当年的那场争辩:在淘汰尸体的战争中,火与铁到底哪个更高一筹?
1240年的春天,鳞甲已经覆盖了梅洛除四肢外的大部躯干,他穿着亚麻长袍走进拔都汗的帐中,又走出来,没人知晓谈话的内容。但蒙古人随即征服了喀尔巴阡山,弯刀划破时代的帷幕,几乎是一瞬间带来了冰冷的铁的宣言。很多年后,扬·卡齐米日放弃当教皇的梦想,辞去红衣主教职位回到波兰成为国王。他带领拿火绳枪的士兵们驱赶走鞑靼人,击退恶名昭彰的博格丹·赫梅利尼茨基和来犯的瑞典皇帝古斯塔夫,征服了一个又一个当年被蒙古铁骑践踏的城市。后来那些城市的土地生满了草,尸体埋在地上化作肥料,成为了放牧牛马的草场。有的人说卡齐米日本打算在梵蒂冈终老,但经过一番彻夜长谈后被一个名叫舒瓦茨的德累斯顿人劝下,后者据称是波兰立陶宛联邦某个施拉赤塔手下的谋臣。
1865年的秋天,梅洛已老态龙钟,斑驳的鳞甲上满是印痕。他穿着风衣站在汉堡郊外的硝化甘油厂大门前看着熙攘的工人们,无不戏谑地对着老友圭斯卡德说道。前几年阿尔弗雷德·贝恩哈德·诺贝尔被瑞典政府驱逐,经由梅洛介绍开始在德国发展。作为回报,梅洛获得了公司6%的股份,但是他并不在乎这个。钱财是身外之物,只有战争,才能让他继续活着。接连埋葬了诺曼人,帝国,鞑靼人和其他各类杂碎后,梅洛准备离开欧洲。他又想起1071年的夏天在亚德里德海西岸的山头上观看战争,圭斯卡德的狞笑和火与铁的洪流。梅洛拨弄着黯淡的鳞甲,忽然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耀过百岁孩童的光芒。于是他压抑住灼热的呼吸,踏上了航向美国的汽船。
衔尾蛇总归还是要继续转动,罢工、起义、革命,十九世纪的火要到二十世纪才会爆发。梅洛的鳞甲开始褪去,就像旧大陆分崩离析一般。仿佛约定好似的,各国将年轻人送去堑壕里赴死。钢铁,钢铁,还是钢铁。从卡内基到蒂森-克虏伯,从布列塔尼的海滩到印度支那的密林,人们制造钢铁,使用钢铁,死于钢铁。与此同时,在物质深处发现了火焰的存在,这让梅洛感到宽慰不少——尽管圭斯卡德已经很少出现在他的世界里了,那一晚,梅洛又一次梦见了利维坦。
涌动的火与铁交汇在巨兽庞大的躯干上,无数的人们、工会、财团、辛迪加搅拌着被代谢掉。“人只有两种基础欲望,繁殖与代谢,其他的无数欲望则都建立在前两者的基础之上。组成人的共同体也与之一样。”观看完巴里那场代谢的盛宴将近一千年之后,梅洛得出了这个结论。只有人们死去,历史才会实现。
德国赢得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沙俄在战栗中被肢解,沦为德国货品的倾销地,美国则由杰克·里德带领走向工团主义,隔着大洋同第二帝国对峙。世界仿佛在针尖跳舞。梅洛——这时应该叫车尔尼科夫——带着旧大陆和新大陆的一切秘密来到了古巴,西恩富戈斯总让他想起1356年在加斯科涅的日子:不同于西班牙人建立的其他拥挤杂乱的殖民地城镇,这座法国人修建的滨海小镇街道宽敞而工整。“车尔尼科夫中校,原俄国贵族,战后为第二帝国政府情报部门效力,负责美国事务。”罗德里戈少将抬起头,打量着眼前神色淡漠的中年人,后者正端详着面前摆着的哈瓦那俱乐部牌朗姆酒。
“人类的历史就像用血酿酒。亿万年积攒的血浆沉降,发酵,蜕化为单宁,接着被一口啜饮。”车尔尼科夫回过神来,用生硬的英语说道,“那些工团主义者宣扬的革命净是胡扯,人的一生永远只会重复自己习惯的叙事,国家亦然。就像身体的新陈代谢,只有一代人死的干干净净,历史才会向前。”
“那么,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已经很明显了,我今天来古巴也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少将。”车尔尼科夫提起脚边的手提箱。
“我们很感谢皇帝的援助,但有一点需要明确,中校,古巴不会因为除了自己外的任何人发动战争。”
“你们会的,相信我,你们会的。迈阿密的公社里已经有上千枚火箭弹瞄准了哈瓦那,蓄势待发。而我已经看到了未来,晦暗的群星、燃烧的天空,和吞噬一切的兽。我看到祂了。”就和891年前圭斯卡德所做的一样,中校狞笑着向罗德里戈介绍了战争。很多年后,车尔尼科夫被三发银质子弹贯穿胸膛,死于斯拉夫民族主义者策划的暗杀。而罗德里戈会返回旧大陆,追寻中校过去的脚步,并不断梦见喷吐着火与铁洪流的利维坦,在无休止的狞笑声中忘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记得一个名字:梅洛。
中校起身,对着罗德里戈挤了挤眼,把手提箱递了出来。罗德里戈那时还不明就里,挥手道别后便紧忙命令手下暗中跟踪中校,于是他们跑遍了城里每一家高档雪茄店和霓虹闪耀的卡巴莱舞厅,询问了27名妓女,12个卖拉丁果的老头以及3个衣衫褴褛的报童,却一无所获。
后来罗德里戈靠着一棵蔷薇木睡下,醒来时,身上长出了鳞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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