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惊闻金庸老先生没了,五味杂陈,心中难安,若有所失。
风穿过断壁、破窗与倒塌神龛,发出鬼狐夜嚎似的声音。
赵默缩在草堆里,心中想的是二十把好剑与二十个好剑客都杀不死的赵默,今夜就要死在这里了。
腊月二十七,赵默在长安城里做了件大案。乘着夜深他翻入深院,呼吸间刀下就添了两条性命,随即抢了金银蹿上屋脊。不想那院里有个用弓的好手,一支胡箭正射在赵默的大腿上。他好歹凭一口快刀与无风无月的天色逃了出来,却在这破庙里面倒下了。
这三天过得可真静呐,比赵默活过来的任何三天都要静。他倒在一堆草里,只是睡了醒。可不知道是天越来越冷,还是自己越来越冷了,他只知道这堆草已经护不住他了。
倒在地上的泥胎又开始动起来,这一次它化出手脚。赵默恍惚看见那是勾人去死的司命,于是他看着,看它缓缓地朝自己走过来,只低低道:
赵默不识字,也不懂诗,他只听得出来这两句话十分平顺,像庙里和尚念的经——便认定这就是司命勾人的咒文。可这会儿赵默念起了活着的好,他不想将自己就这么草草的交去幽冥,他知道那里有太多的人在等他。
“咦?”薛涛正要坐下,却看见从草堆里面钻出一个赤条条的人。
“你不冷吗?”薛涛向他问好,多年的起伏早让这位扫眉才子有了处变不惊的本领。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只身出剑阁来到长安,也不会乘着夜色独自离开这伤心地了。
“你病的好重。”看着这个男人,薛涛想起她在松州见到过的老军,也是满身的伤,戍边的苦全写在了这些人的身上——眼前的这个人又是谁呢?他身上的伤又是得自哪里的苦呢?
赵默定定地看着薛涛,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醒过来了:他确信眼前的不是泥胎更不是司命神,而是一个女人。可为什么是一个女人,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又为什么是他赵默?
赵默的胸口烧了起来,这一腔子火只能将他的眼神化成两把肉钩,勾在薛涛的皮肉上,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薛涛却真的拢起了火,这是老军教她的:火很重要,给予人温暖与光明,离开了火,人连野兽也不如。赵默感觉到了火的温暖与沉着,他冻僵的身体也被慢慢化开,绷紧的肌肉松下来,昏沉又找上了他,赵默重新倒回到草堆里面。薛涛将披在身上的轻裘盖住赵默,赵默窝在草堆里不住地发抖,她便握住他的手怜惜地说:“我来给你唱支曲儿吧。”将那时唱给松州陇头儿的曲子拿来唱给赵默听,赵默感觉到了除温暖之外的温柔,这温柔让他安逸了下来,呼吸与心跳也重归到了均匀。薛涛起初对这个男人只是怜悯,哄他去睡,却又在恍惚中从赵默身上看见了一些什么,那些她曾在梦中的长安,那个真正的属于她薛涛的长安里才能见到的东西。
飞来而去的燕子,细长的柳,山坡上的梅花,院里的梧桐,以及远远立在薄雾中的大明宫。她总会念起穿梭在其间,嬉笑玩耍的自己,他们给那个七八岁的薛涛捉来燕子,折来柳条,采来红梅,拾取飘落下的桐花,她奔跑着,玩闹着,然后从梦里面醒过来。所以,当这个二十岁的女子脱去乐籍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回去那个她难以忘却的长安里。
然而,燕子依旧是燕子,梅花依旧是梅花,梧桐依旧吐蕊落叶,大明宫依然远远立在龙首原上,可长安却不是她薛涛的长安了。长安变得面目冷峻,仿佛接到被贬谪去益州的圣旨时父亲的那张脸。
薛涛只在长安呆了几个月,就再不想呆下去了。几个月前,她悄悄地来到长安,今夜她也要悄悄地离开,回到她的浣花溪去。
船上只有三个人,倚在舱里的薛涛,立在船头的赵默和屈在船尾的艄公。
天时却不好,前两日还是和暖的,这一天的风又凌冽起来。艄公缩在船尾只是摇撸,任凭江水敲打船帮——起先他还在唱曲,只是那曲子才出他的唇就叫江风给吹散,他便不唱了。
离了长安,赵默问薛涛要去哪里,开始她说要回成都,后来又想去江南,走出不到十里便说去江陵。赵默是木雕一样的人,就由着她性子来,她说去成都就去成都,去江南就去江南,去江陵就去江陵,他总是在的。两个人绕了一大圈才到了江陵,没过上两天,她便又开始说她的浣花溪了。这时已是二月上,薛涛说着二三月时浣花溪的好,说着江陵的不好,说得赵默终于去雇了船。
登舟的时候,薛涛还在唱“千里江陵一日还”,可到了江面上,她却只能呆在舱里。她本是想瞧一瞧两岸的山水,可江上的冷风她受不了——只好叫赵默替她看,赵默抱着刀立在船头,盯着远远的有只猴子蹿进林里,更远处有只鹰在半空旋着。薛涛问他:岸上有什么?他只说:有山。
薛涛心想,死的还有你这块木头,就不再问了。赵默也不再说,只是抱着刀立在船头。
艄公缩着身子,这两人的话倒全叫他听在耳朵里。这艄公年纪大,船上载过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怎样的男欢女爱他没有见过,便想大笑一场,再唱支难听的曲来笑话这块木头。那曲儿已到了嘴边,却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他记起了那汉子手上的刀。
“风大,船客不要站在头里了,进舱去吧。”他不想赵默呆在船头,因他要顾着航道便要盯着船头看,就能看到赵默手里的刀,看见刀,他便觉得刀已经压到了自己的脖子上,他心中更慌张:总是不见的好。
女人的姣笑声从厚厚的布帘下钻出来,又钻进艄公的耳朵里。这时艄公心里稍稍松些,便暗暗骂舱里的两只真是狗男女。
“必是他在骂我们哩!”薛涛才要赵默说个笑话,赵默把脸都憋红了,却憋出来一个喷嚏,薛涛看他这窘态好笑,心里面也欢快了些,便说外面那船工必然是个小心眼的。
“你真是个呆子,”薛涛道,“我们暖融融地搂在一处,他却只能抱着根橹,总是有不甘的,才要骂两声出气。”
“那你去杀了他呀!”薛涛知道赵默长于杀人之术,可她从没见过赵默拔刀,想着冰冷雪白的刀子进去,滚烫血红地拔出来,她竟兴奋的不得了,身子也绷了起来,“去呀!去杀了他呀!”
“为什么?”薛涛听男人这么答,在他怀里翻了个身,攥着赵默的衣襟,脸对脸地瞧,气从赵默的鼻子眼里喷出来,又喷到薛涛眼睛上。
“他只是船工,”赵默看着薛涛的脸说,“不是恶人,我也不恨他。”死在他赵默刀下的人不知多少,他也不全记得姓名模样,可总是恶人或是他恨的。
薛涛一把松开赵默的衣服,仰面倒在赵默的臂弯里:“你却是张鼎了。”隔了一会又笑说,“我便是红拂。”又隔了一会,“可哪有个李郎呢。”才把三句话说完,她忽然全没了刚才的神气。
赵默不知她说的是什么,心中却多少有些感应,不再做声了。翌日清晨,终于到了白帝城,二人弃舟上岸,辗转又有半个月才回到了成都。
蜀中风流人物听闻薛涛从长安归来,无不欣喜,近水楼台总是便宜。只是两日,她已被请去十处地方,或是酒宴,或是诗会,或有雅集。即便是不通文墨的豪绅,要请动薛美人的大驾,也要约上三五名儒,摆一两样珍玩,设一个附庸风雅的局子才行。又因如今薛涛脱了乐籍乃自由身了,露一脸便是天大的面子,人人便以请到薛涛,得薛涛一张诗笺为荣,更有些浪荡的人物处处帮薛涛传名,直把薛涛传成了天下无双的奇女子,风情才华自不必说,模样更是人间少有的娟丽,便是不相干的人,听了这话也争着要一睹芳容。于是薛涛之名比她在坊中时候传得更响、更远了。
薛涛本是风月场里的翘楚,再大的名声她也实受得住。仿佛她也承了成都给她的好,或是真被春三月的浣花溪给迷住了眼睛,乘着这个时节,在那小小的院中栽了些枇杷,有人问起这枇杷的含义,她只道春可赏花,秋可食果,就因为这句话,来往者都认为薛涛愿长住蜀中了。那好事的人因此起了献媚的心思,出金替薛涛将小院改了大院,枇杷也越种越多,终于成了荫。好事者说,待到花开时候,薛娇儿要请我们来饮酒呀——薛涛自然是应承的。
这迎来送往的日子只如流水般的过去,薛涛也过得不记时日,只忽然闻得满庭芳香,原来已是暮春夏初枇杷花开的时候了。有人记起薛涛的允诺,要来浣花溪赏花饮酒,薛涛只道:“可惜寡酒难饮,多邀上几人一道才有乐趣呢。”听这话的把话当了真,竟四处去传,三日里面就有四五十人来问,都是有蜀中有头脸的人物,薛涛才知事大,好在她名声在外,自然有贵人相帮,才将这事情定了下来,只道是五月初五端阳日,薛涛要在溪畔设局。
那一夜,浣花溪却作了天门街,往来车马络绎。薛涛只在院中设席,早早在庭内遍铺了毛毡,设了火盆,摆上宴几食案,来宾不用拘束只席地而坐,仰面观花,俯饮酒茶。又亏得这一日天时正好,座下都自认是风雅之辈,一庭之内,数十席间,吟诵声竟不绝于耳,一旁小厮早已备好纸笔,只待传用。只这一夜,便有百首咏花咏景咏物咏人的好词句传出,薛涛更是连作数十句誊在花笺上以谢来宾——奈何人多笺少,便有人提议将这诗笺作酒令彩头,拔筹者方能得之,众人皆称善,逗得薛涛多饮了两大斛,直喊不胜酒力,由婢子搀扶到内宅休息去了。
在这屋中另一侧的榻上横卧着一人,正眯眼瞧薛涛在铜镜下重新整理妆容,看她细细地洗净脸面再将一头乌发披散开,将青丝一绺绺重挽成髻,在脸上额前薄敷一层脂粉,才要描眉,薛涛素有扫眉才子之名,说的便是她最爱描眉。
“你来帮我。”她将黛笔朝卧在榻上的赵默掷去,赵默伸两指凌空捏住,才爬起来,坐到镜前给薛涛画眉。
“外面热闹,你怎不出去饮两杯?”赵默乃是豪侠,素来豪饮。
赵默正捏黛笔在薛涛额上细细地画,随口答道:“不喜席间人。”
“我也不喜。”薛涛让赵默停了手,对着铜镜照了会,“只是难却。”
“素来知道大姐不喜,”赵默将笔搁下:“不如待我都赶了去吧!”
“好呀好呀,”薛涛也高兴起来,这夜宴宾朋的事看来虽是风雅会其实不过风月场,席间坐客多有狎玩之心——若薛涛真爱惜这样生活,大可以不出乐籍,如今是籍虽除,名由在,何况薛涛一介女子,还要指这名声穿衣吃饭,“我也乐一乐。”
赵默将身上的衣物除去,露出一身筋肉,又把刀绑在背上,伸手握刀柄抽出两寸刀苗,看上下没有不便的地方,才取了黑绢帕把头脸包了,穿廊过屋从后门出去。
月上高杆,院中酒宴正憨,觥筹往来声音不绝,众宾客不见薛涛,有些狂徒乘着酒性要做些难堪的事。狼藉中听得一声大喝:
席间皆惊,有客命小厮举火去看,只见一七尺黑汉,不知何时已爬上了房脊,便这一惊的时候,那汉子已经从房上跃下,将一柄明晃晃冷森森的大刀抽了出来。
“有刀!”这声音喊出来,已经差了嗓子,一见这汉子手持利刃来势汹汹,虽然座下也有几位益州武备,却也都炸了毛——薛涛这是哪里惹到的瘟神!竟趁这时要来索命!
赵默也不伤人,只是连连怪叫:“哇呀呀!薛洪度在哪里!薛洪度你给我滚出来!”他蹿到东,宾客就往西面奔,他蹿到西,宾客就往东面逃。满院之中惊呼连连,院中客人个个抱头鼠窜,赵默擎刀在手,倒如赶鸡鸭一样,将众人呼啦啦全赶了出去。
正这乱时,忽一人举剑而出,直刺赵默当胸。赵默本只当这是游戏,虽然作修罗模样,也无意伤人,却看有客持剑反击,心中敬佩,难得一院豚犬中也坐了个人物:“相公我看你是斯文人,何必为那娼妇出头,到时血溅三尺,多么样的难看。”嘴里是两句讥讽的话,手中的刀却只封住来招,并不照实的打。
“呀,呸!”剑客不与赵默客气,“恶贼休猖狂!”手中长剑作一白虹,赵默闪身用刀拨开,只道一声:“来得好!”翻手一刀斩去。
赵默是常年在江湖中打熬之人,刀头舔血只作寻常,以他这脾性能活到今日,怎样的好剑客也都见识过了。看来人虽有一方血勇,剑招却是平平,若赵默真有心取他性命,一招足以。
便拿了一个空隙,挺刀让了个虚位,来客不知是假,却将自己后背露出,赵默撤刀抬腿,一脚将来人蹬出,剑客冷不防背上挨了一脚,直向前扑倒过去。赵默哈哈大笑:“可见蜀中无人!滚了吧!”却听身后又有人大叫:“恶贼!怎敢说蜀中无人!”一声倒把赵默惊出一头冷汗,原来他与这剑客游戏,竟没注意到已有人绕到自己身后。为防冷箭,赵默斜里蹿出三丈按刀再看,原来那人离自己不近,却看一个大相公,手中提剑站立阶上,以身拦住内宅大门。
赵默瞧他握剑的手,就知道这手是只惯挥毫的:“哈!你这书生也来凑热闹!”翻恶眼提刀上前,那相公已惊得声音都发了颤,可依旧怒骂:“恶贼何来!竟在此逞凶!难道不怕个死么!”
“哈哈!我却道你不怕个死!”死字出口,就觉背后金风又动,“原来还有个不怕死的!”回身又与使剑客斗在一处。
赵默本是阎王性子,如今横生枝节心中就有不快,虽然敬那剑客与大相公有些侠义,可刀剑往来难免红了眼,便要按捺不住杀性。只看他手中刀耍得飞快,只两三下,剑客已经不支,眼看赵默刀下又要添一新鬼,冷不防从那剑客腋下钻出一剑。
时机,角度都拿捏得准,直逼得赵默的刀在半路上又硬生生折了回去。
赵默心中纳闷,只是兔起鹘落几下,哪里就来救兵了?原来王义乃是这大官人门下客,不便入席,只在门外等候,方才出事,王义被逃出的宾客堵在门外,这时才能进院。
自称王义的确是名武术家,一柄剑用得高明。赵默看他招数多阴狠,不像寻常武夫,倒似江湖客,看他剑快,又是以二敌一的架势,自然不敢怠慢了。
方才不过是做场游戏,讨人欢喜:要将这一出戏演得圆满——吓退宾客而不伤人命,必是要将分寸拿捏住的。赵默是厮杀汉,这等精细活计做起来心中着实憋闷,如今有二剑客出头,又是真心要拿赵默性命的,他心中自然欢喜。
只看院中一口大刀两柄长剑,白晃晃舞动起来,被四下火光映得院子里仿佛积了一层雪,且三人战得性起,刀剑往来如梭。硬生生斗了一盏茶的功夫,依旧未分出胜负,直把那守在门下的大相公看得嘴都合不拢了。
自从赵默被薛涛救下,便忍了性子作了薛涛裙下臣,刀也再未出过鞘:今日游戏,也是他趁着性儿要撒欢耍乐,没想到遇上这一对主仆。斗下这百十来回合,心中已由狂怒转作狂喜,索性将筋骨都舒展开,纵然身上有几处擦划,也全不顾,只越来越勇了。
反观主仆二人,那主人虽在壮年,毕竟养尊处优,到这时候已经斗得通体大汗,显然体力不支,于是手慢而招乱:颇有几次险情,若非王义舍身,恐怕已命丧刀下。又十数合下来,这主仆已显败相,犹勇猛。
忽然内宅中传出一声娇笑,赵默立刻跳出圈外,大笑:“阿姐笑矣!”王义知道赵默不愿再战,挽剑花出圈,只是他家相公不明就里,依旧追击,赵默也不再与他纠缠。
只听薛涛在屋中说道:“裴相公,且收虎威,到屋中歇一歇吧。”又道,“还请武相公作陪。”才知那仗剑客乃是郎中裴度,而掩门相公为西川主武元衡,又因薛涛自视清高,故不用官职称呼。
二人才知这是薛洪度之计,武丞素有城府,早收了惊吓从容坐定,那裴度余怒未消,一张脸铁青。薛涛重制了酒宴,亲自把盏替二位大人压惊:“我只道满园皆是薄幸人,未曾想还有侠客在。”话毕先满饮一杯,“方才是一场玩笑,不过热局难散,我又心生了厌倦才有此下策,还请二位相公莫要责怪呀。”裴度刚想发作,却被武元衡按住,他本是武丞旧部,便不敢造次。
武元衡也饮下一杯:“薛娇儿却是好交际,红罗帐里藏豪侠,快将那提刀修罗请上来吧。”薛涛听他这样挖苦,却笑得弯了腰:“正要叫他来。”原来赵默好斗一场,也乏累了,正在别屋更衣,来到这屋里四下一扫:“怎不见王义?”原来他不认得武丞、裴郎中,只道王义是个英雄。
薛涛直笑得花枝乱颤:“还请裴相公唤你家王义来。”便这两笑之间,二人心中恶气已去了不少,裴度也念王义忠勇,正要褒奖,便传小厮让王义进宅。王义接令,报号入门,只将一颗头埋着,不敢抬起,赵默看见心中不悦,不再说话,只在一边独饮。
于是酒宴又起,三杯过去席间拘束不再,武元衡便问薛涛赵默是何许人,薛涛只说是家中兄长。二人皆知其乃裙下臣,因素闻薛涛风流不以为意,只赵默听了,心中又黯然——方才与裴度、王义畅快斗剑,心头火热,便听这一语,如坐坚冰,不免觉得杯中物也凉得快了。
武丞与薛涛已是旧识,却因他乃西川主,交情不过泛泛,今日一见才领略薛涛之才——前者韦皋曾荐薛洪度为校书郎,武元衡只道此是二人荒唐事而付之一笑,今日听其言观其行才惊于韦皋所言不虚,心下越发喜欢了。趁着酒兴,当席做一句,一句未完,薛涛便有下句来和,如此往来和诗三首,武丞喜不自禁,以为得遇红粉知音,不免多饮。
赵默看得越发觉得冷,渐不饮了,只是发呆。王义正与裴度猜拳行令,却看赵默孤单单,知道他是为情所困,不由得暗叹英雄难过美人关,又怜他同是江湖人,主动来请:“他们做文令,我们不如来行个武令如何?”
赵默正没趣:“俺乃粗糙汉,只知大碗饮酒,不晓得什么是文令武令。”王义一笑,举箸比剑作一式道:“请问此式当如何破?”
赵默看他一根筷子端得直,乃中平式,嗤笑道:“不过嬉童。”王义便说:“你便摆来看。”赵默随意将筷子斜划一道,王义说一声“好”自饮了一杯:“此乃武令。”
赵默才笑出来:“原来如此。”也拿筷子比一式作“凤还巢”叫王义来破,王义便对“虎廻山”,王义作“平沙落雁”,赵默便对“玉女穿梭”,一会裴度也来了兴趣,改为三人行令,只是赵默之剑高于裴度主仆,所比剑式多古奥刁钻,一式下来,两人凝眉苦想良久也不得破法,方知院中斗剑赵默多留情。
在江上时,薛涛曾拿自己和赵默比红拂女与虬髯客,当时赵默并不知道这个典。
一日赵默问薛涛:“白面伯苍可作李郎否?”因那武元衡身姿清丽,为世人所羡,故赵默戏谑称其白面郎。闻此一问,薛涛目凝院中枇杷良久,莞尔一笑:“若能作菟丝攀附而活,心意足矣。”
“愿他是有情郎。”赵默知其心不在己——或从不在己:她早知赵默不是可依附之人,也不愿依附他。赵默独怆然,竟不辞而别,薛涛也不以为意,武丞问及,只道兄长游历去了。
于是赵默又是那个二十把好剑与二十个好剑客都杀不死的赵默了。
武薛之情日益缱绻,往来书信中亦有妙句流出,一时传为佳话,更引来白乐天好一番吃味。只是世事难料,武郎终究不是那棵能让薛涛长久依附的大树。
元和八年,武元衡奉旨还朝,天子以其治蜀有功,拜门下侍郎平章事。
无人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情,薛涛也不讲,只守着院中枇杷树,依旧作她的扫眉才子。
自他离开浣花溪,刀与身都在江湖伶仃漂泊,眼睛耳朵却留在了薛涛身上。他本就知道自己与薛涛不应是一处人,在心底却不愿承认,直至看到武元衡他才死心。
妒火烧得他日夜难眠,只好用冰冷的刀贴着身体,这才能稍稍平息他心中的火,却也是自欺。
他只想着,这样对她是最好的,红拂女终究该与李靖在一起,虬髯客去了海外做出一番事业,这是最好的。
妒火化作怒火,直从身上烧到了刀上。他又回到长安,在靖良坊外徘徊,只是武丞贵为当朝命宰,他无处下手。
是时,唐廷势弱,天下诸侯并起,虽还未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可势已如累卵。武丞在朝中立主削藩,得天子倚重,自然作不少人眼中钉,有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拥兵自重,自视海外天子,尤恨之。
赵默打听妥当,知若要杀武元衡,必依仗李师道,遂离京去投。
李师道以其为江湖客,不愿亲见,须臾间赵默连败李师道十数门客,方知其为异人,遂召见,心折服。赵默才坦言与武丞有深仇,愿其速死,与李师道一拍即合:“正欲得一豪侠若卿者,方能成事。”赵默当即答应,密谋于六月初三刺武。
李师道问赵默需多少帮手,赵默盘算自己在京中所探虚实:“需五死士相随,伏于静安坊东门外。”李师道又问有几成把握,赵默一笑:“若死士慷慨,必成。”得此话,李师道心安,遂从门客中拣选壮士五名,以重金买其命,均愿一死以报。
官差衙役,巡更下夜者,早被李师道买通,偌大一个长安城仿佛都被李师道买通,只为今夜要取武元衡一条性命。
远处钟鼓楼已报过四更,他听到相府逐渐人声嘈杂,初三是上朝日。远远看到有灯球火把从偏门出来,星星点点地照亮一片,小厮将武丞的火炭驹牵出来,那马不断踏着四蹄咴咴乱叫。才见大门两开,数十人簇拥着一名身穿紫色袍服的官人——便是武元衡。
赵默心里头默数:持铁尺者十,用刀者八,家将三,余下十六。又瞧了瞧另五名刺客埋伏的地方,将手里的刀捏了捏。
天正黑时,靖良坊里响起了铜锣声“哐哐哐,肃静,哐哐哐,回避”,众人结作仪仗,中间乃是骑马的武丞,四角有人举灯照路,人与马都迈着划一的步子,从武宅门前出发,眼看过靖良坊出东门就是天门街。马上的武元衡心中正想着削压王承宗之事,忽然后队小厮一声尖叫:“有刺客!”立刻就是一片抽拉兵刃的声响。
武丞还在恍惚,就听嗖嗖利箭破空之声。马后家将忙上前护主,已有一枝短箭插在了他的肩头:“刺客在后!”数十人立刻朝后方黑暗处聚拢——又听箭响,却是从前方射来,前队立刻惊呼:“前方亦有!”方知刺客已成包夹之势。众人正惊慌时,听路侧草中有人喊叫:“武伯苍!特来取尔狗头!”又有两刺客跳出,各抡大刀冲进队中砍杀。
前后两死士连放数箭,随即弃弩捉刀,乘乱上前砍翻提灯小厮,将四盏开路灯踏灭,四下顿时漆黑一团。武元衡眼前失亮,只听见喊杀声、金铁交鸣声四起,便似不在长安而身处沙场。武丞坐在马上不敢下来,连呼亲卫姓名,才觉得有人朝自己簇拥过来,知道是有人来保,心下稍安不再言语。却看那人伸手要过火炭驹缰绳,缓缓将马牵出十余步,低低声音道:“武大人,速速逃命。”武元衡心头一热,以为能活,千万句感激话却哽在喉头。
正这时,听树上有人发一声疾喊,正是赵默!武元衡未及反应便见一口大刀已晃到眼前,赵默凭一落之势速将其人头斩下,翻身捡起装入皮囊别在腰上,做一声呼哨,纵身而去。四刺客不敌尽数陨命,唯有那牵马人借夜色遁走。
赵默既刺武元衡,心中畅快,所想是已替薛涛报仇,便要离京入蜀献功去。至通化坊时,闻人声嘈杂,见路上有人仗剑与数人恶斗,正欲细看,那人却叫道:“赵默!速相救!”才知是李帅遣二路人来刺裴度,仗剑抗敌者正是王义。因王义乃天生夜眼,百步之外已见赵默,刺客听来人是赵默并不在意,却不料此时赵默大仇已报,又念与裴度、王义当日饮酒行令之乐,竟挺刀来援。一个王义众刺客已是不及,何况赵默?只一条电光相仿,大刀旋入人群中,三两下便取刺客性命。
王义不及与赵默招呼,疾奔向路边沟中,从水中扶起一人,正是裴度,以指探鼻息,幸而未死,抬头再找赵默,已然踪迹不见。
六月底时,赵默回到浣花溪畔,献一束发欲见薛涛,独立在门外良久不闻回声,闯入院中才知薛涛已从后门去了,只留一张素笺,上题一句:
他留下话:若见到薛涛,告诉她,赵默在长安外的破庙里等着见她一面。
赵默熬过了很多时日,如今他坐在门槛上看着外面的雪。
在浣花溪?在长安?还是在江南?江陵?还是在来见自己的路上?
正要苦笑,听见远处闷闷的雷响,原来是龙首原上的大明宫里,点起了除旧迎新的花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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