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军史研究者迈克·加贝特和布莱恩·果尔丁正在为合著著作《兰开斯特战记》(Lancaster at War)系列的第二册进行取材。采访工作即将结束时,一位名叫玛格丽特的英国妇女设法联系到他们,请求他们去看她的丈夫,一位前英国皇家空军兰开斯特轰炸机的炮手。此人年仅五十三岁,已经患上晚期癌症而不久于人世。
二人造访时,他连说话都已经十分吃力,无光的眼睛低垂着。他最后的愿望是让世人知晓他痛苦的秘密,并且去理解和宽恕所有和他有着相同经历的人。
出于对口述者和相关人员的尊重,事件发生的具体时间、任务内容、部队番号在著作中被隐去。
“三十四年来,我时常在梦乡里重返那座野外的小山坡,去向杰米表达我的忠诚和敬意。长久以来,那座不知名的法国小山成为了一个精神寄托,我永远无法摆脱1943年那个恐怖、炎热而潮湿的夜晚。
我试图自暴自弃,希望自己的心灵能够得到抚慰。我把杰米埋在了哪里?在某个长满了金雀花丛和杉树的地方,谁也不知道在那株雄伟的冷杉木下边,是一位战友的陵墓。
……那天傍晚,麦琪让我独自到那座山上去散步。我开始寻找杰米,那时已经接近黄昏,而那个小小的木制十字架仍没有任何踪影。但是我不能放弃,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一直在寻找,希望在这个周年忌日完成这次我自己的朝圣。我渐渐地陷入了多刺的灌木丛中,拼命移动着脚步。只要我喊一声,麦琪就会赶到我的身边,但是有些事必须由我自己来做。
然而在一次转身之后,一株残缺不全的冷杉木冷冷地注视着我,上面刻着一个箭头,那正是我当年留下的标记。我的心跳加速,求索就要得到结果了,我却紧张得快要炸开一般。我蹒跚向前,而我再次感觉到了,山风从我的脸上流过,在面前二码远的地方竖立着一个因曝晒而褪色的十字架。
我瘫坐下来,在这个心中的圣地。回忆奔涌心头,我泪流满面。杰米已经在这里静静地渡过了漫长的岁月,而我却无法忘却那凄厉恐怖的喊叫声、他扭曲的躯体和最后的请求。
……一架Ju-88从难以分辨的漆黑航道中向我们猛扑过来,我们无法确定它的位置,而它立即开火向我们猛烈扫射,我感到机身剧烈地跳动,这无疑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杰米马上喊道:‘快转!向右!’机长立即将兰开斯特粗暴地转向,一头扎进黑暗的虚空。引擎震耳欲聋的噪声就好象一匹脱缰的野马在被驯服前最后的挣扎一般。通讯中断,显然我们的运气糟透了,杰米(我当时想,如果他还活着)跟我彻底和前头的弟兄们失去了联系,但是我不敢离开炮塔。刺鼻的浓烟渐渐吞噬了机身,直到我看见机电员油污手掌里的手电筒,他递给我一张铅笔写的字条,上面告诉我机长、机械师和投弹手都被打死了,现在领航员正努力操控着飞机。我们根本没法交谈,猛烈的风吼叫着从机鼻和驾驶舱的漏洞直灌进来。领航员的地图和仪器都被吹出机外了,而汽油从一个破裂的油箱里不断地泼洒出来。领航员手忙脚乱,不过幸运的是机长从前曾经亲手教会他飞行技巧,因此我们也有了一线生机,或许能活着回家,但也只是或许而已。
机电员又摸过来,他的叹气证明杰米现在有麻烦了,我不由得一阵心慌。显然那架战斗机的炮弹把我们从头到尾打了个遍,象一把开罐头刀一样掀开了机身。机电员蹲在地板上又潦草地写下一段留言,告诉我:杰米的右腿自膝盖以下被打断了,而且他身上的汽油正在燃烧!但是用斧头无法劈开炮塔的锁扣。没有别的办法,我一边祈祷不要再有德国飞机接近,一边离开了自己的炮塔,兰开斯特已经开始倾斜并剧烈晃动着,我和机电员顶着暴风的袭击蹒跚前进,但是互相仍然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我们拼命砍劈、拉扯炮塔的舱门,希望在这个空中疯人院里创造赫拉克勒斯的神迹。领航员呢?他会不会认为我们都死了,而自己跳了伞?不过这老姑娘还在天上玩命的飞,那就还有希望!
随后我们总算是打破了该死的门,把杰米拖了出来。在手电筒的映照下,我吓出一身冷汗:杰米的右腿只剩下一点吸饱污血的残缺布片,他的飞行服几乎全被烧光,面孔因为巨大的痛苦而扭曲着。杰米需要立即得到救护,我给了他一剂吗啡镇痛,机电员马上到驾驶舱去联络领航员。我极不情愿地爬回自己的炮塔,继续扫视天空。一切都太晚了,我们无法确定高度和位置,彻底落单了。
有人扯了扯我的裤子,我知道机电员回来了。他又塞给我一张字条:两台引擎熄火了,我们将迅速下坠,因此必须立即把能扔的东西都抛出去以减轻重量。领航员发现我们已经下落到三千英尺高度,决定一有机会就马上迫降。机电员和我象海狸一样不停地把机枪、弹药、氧气瓶和降落伞往外丢,我们砍下各种支架,时不时地呕吐。很快我们的手套变成了碎片,手指被扯破并且血流不止。
突然间……我记不清发生了什么。我死了吗?没有!我感到周身火热,不由得狂喊了一声以证明我还活着!我幸运地没有摔断骨头,不过无数的划伤和淤伤仍让我感到刺痛。我勉强起身,顿时被一幕骇人的场面包围:我们的兰开斯特变成了无数燃烧的碎片,显然是撞到一座布满树林的小山上了,机身被扯成十几块。火苗噼啪作响,夹杂着子弹爆裂的声音,但我迟钝的脑子里似乎一片寂静。但是,我听到了,很快,我又听到了模糊的呻吟声。我追寻着声响,在残骸中手脚并用地摸索,五个弟兄的尸体凄惨地躺在残骸里,都被烧得无法辨认了。
过了半个小时,我被绊倒了。那是杰米,他还活着,脸朝下趴在一片灌木丛中,旁边只有一棵松树。他的情况很糟糕,衣服全部被烧掉,被打断的腿仍旧没有好转。现在,只有我算是真正活着,五个弟兄死了,可怜的杰米也在步向天国之门。
杰米丧失了意识,我却毫无办法。该怎么办?我敢把他翻过来,面对他的脸吗?我麻木的大脑混乱地搜寻着方法,而杰米又开始抽搐,因为痛苦而发出凄惨的叫声。
看来我没有别的选择,可我并不是一个屠夫!杀害自己的战友?我怎么能如此冷血?但是更加痛苦的惨叫令我下定了决心。我环视四周看看有什么可以使用的凶器,最后找到一块石头。我爬到杰米身边,称颂主的名,希望得到宽恕。我用双手紧紧抓住倾注了我全部勇气和力气的石头向杰米后脑砸去,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我猛然瘫软下来,并且剧烈地呕吐直到筋疲力尽。
然而引擎的噪声把我吵醒了,很多德国兵从山脚下跑来,在残骸中搜寻机组人员。在火把和手电筒的映照下,我看到不少德军封锁了山脚,他们会找到我吗?幸运的是他们没有带狗,也没有继续往山上搜寻,德国兵找到五具遗体后,纷纷回到自己的卡车上。这帮家伙消失后,我亲手挖掘了一个坟墓。由于精疲力竭,竟然挖了足足一个钟头。天空已经开始泛白,我拼凑了一个小小的木制十字架,插在杰米的坟头。在这里,我不得不向我最好的朋友道别。
但这时我才想起来,应该取下他的身份牌,并且为这个漆黑恐怖的夜晚写下一份详细的战报。可杰米是个孤儿,没有亲人,即便我这样做,也没人会去认领抚恤金。我没有再回头,接下来的事情我已经几乎忘光了,只记得我饥饿难耐,浑身湿透地跑到下边那个法国小镇里去找吃的。最后德国人还是抓到了我,那时我患了流感,他们立即把我押走,在法兰克福转机后运到当时波兰境内的一个战俘营。我只是个不起眼的军士,所以德国人对我的经历不感兴趣,也可能是因为我的流感。
杰米至今还被列在‘失踪或推定死亡’的名单上,而正是我把他送进了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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